2009年12月13日 星期日

書法入門要多少時間

  最近有人來問,工作之餘想學書法,最擔心時間不夠,學書法究竟需要多少時間呢?

  我在城市大學專業進修學院任教的時候,設計這課程為兩年,分為四級,共計94堂課。每星期上一堂課,其中一小時半講理論,一小時臨池練習。
  一級課程筆法,22堂課,共55小時。
  二級課程筆勢,22堂課,也是55小時。
  三級課程筆意,30堂課,需要75小時。
  四級課程格式,20堂課,50小時。
  全部加起來,是94堂課,235小時。其中每級課程有兩堂是考試,所以實際講課是86堂,215小時。每年有一個月假期,其餘時間每星期上一堂課,頭尾需要兩年。

  學書法光靠課堂練習是不行的,回家還要一些臨池時間。我這個課程,要求學生每星期上課之後,回家至少練習四小時,對於上班人士,希望他們週末拿出半天時間臨池,這要求不算太過分吧。所以86堂課215小時,還要加上在家練習時間344小時,到基礎四級課程結束時,一個學生聽課和練習總時間是559小時。

  我教書法,是1978年在華東師大中文系開始的,當時的講課時間也是每星期一堂課,兩小時左右,然後學生回家練習。那是三四個班一起在大階梯教室上,城市大學每班20人左右,曾經試開過一個4人小班。從三十年的經驗來看,理論課人多人少關係不大,尤其現在有很多電子設備可利用,效果很好。但練習課是人少好,三五個人最理想,人太多照顧不過來。

  華東師大的書法課,我上低年級基礎課,翁闓運先生上高年級專題課。基礎課的特點是廣而淺,專題課則窄而深,我認為這是較好的課程設計。一個沒有學過書法的人,首先要解決基礎知識,對筆法、筆勢和筆意這三大要素有所認識,然後才可以深造某一書體。

  我也研究過學鋼琴、繪畫等藝術入門和深造所需要的時間,寫出來很長,這裡就不多說了。就書法而言,如果沒有五百小時的基礎,入門就有點困難了。

2009年11月29日 星期日

佳士得秋季拍賣中的珍品

  近來書畫市場令人注目,據說海外藏家等錢用,陸續出貨,難得一見的古代重要書畫作品出現在拍賣市場上,真是書畫愛好者的眼福。

  書法方面,十一月二十三日中國嘉德2009秋拍最後一天,上午舉行「宋元明清書法墨跡專場」。宋克《草書杜子美壯游詩卷》經過一百輪激烈叫價,以6832萬元成交。宋克就是補《急就章》缺字者,為明代章草大家,這次拍品是今草不是章草。我意宋克章草好過今草,若論明代今草,祝枝山遠在宋克之上。拍品跋文中言明英宗朱祁鎮初見宋書,推為「羲之後一人」,可謂囈語,豈能當真。
  第二件是宋元時期朱熹、張景修等七家《題徐常侍篆書之跡》,底價120萬,經過長時間拉鋸戰,最終以1.008億元成交。七家中有一人是元人,前幾年佳士得在香港拍賣《北宋名臣八帖》手卷,有機會邀曹寶麟、華人德、黃惇等兄一起同觀,此件全是北宋名臣,其中有曾鞏之弟曾布一札,王安石三弟王安禮一札,以及葉清臣等人。寶麟兄窮兩月之力,著有《香港新見北宋名臣八帖考》一文,收入《抱瓮集》中。拍賣價記不清楚了,也不過上千萬港幣吧,如果現在重拍,豈非升值十倍?足以令黃金、股票和房產都瞠乎其後。
  第三件是曾鞏《局事帖》,出現在北京保利「比利時尤倫斯夫婦藏重要中國書畫」秋拍場上,估價1200萬至1800萬元之間,結果以1.09億元天價成交。一封信賣到這價錢,令人吃驚。當然曾鞏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此件又是唯一的存世墨跡,從史料的角度看,說是國寶並不過份,且流傳有序,確為難得。可惜曾鞏的書法水平,是無法和蘇黃米蔡並論的。

  繪畫方面,這幾天保利拍賣明朝畫家吳彬《十八應真圖》,估價為2000萬至3000萬元, 以1.69億元人民幣成交,打破一個月前清代宮廷畫家徐揚《平定西域獻俘禮圖》1.34億元的中國繪畫拍賣價世界紀錄。《十八應真圖卷》著錄於《秘殿珠林續編》,是清宮吳彬十八件藏品中唯一有乾隆御題引首者,為「遊藝神通」四楷字。乾隆的題字,老實說只是因為他皇帝的身分,而不是藝術價值,但市場就是受落「御題」這兩字。

  今天開始,佳士得香港秋拍在會展中心預展,也有一件海外藏家的重要作品參拍,這就是元代任仁發的《五王醉歸圖》。這是銘心絕品,應該好好欣賞,其水平遠在吳彬《十八應真圖》之上。古代鞍馬人物好手不多,任仁發書法師李北海,擅畫人物,尤長畫馬。存世畫跡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二馬圖》、《張果見明皇圖》、上海博物館《飲飼圖》、《秋水鳧鷖圖》等。《五王醉歸圖》可為他的代表作,他自稱學唐代韓幹,神氣盡之。不但馬畫得好,人也好,醉態畢現,第二馬上人物醉眼,尤為傳神。誰說中國古代畫家不懂人體解剖,任氏筆筆到位,令人嘆服。「世人但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好手和俗手,相去不能以道里計。底價僅600萬,相信會大幅飆升。

  此外值得注意者是823號文徵明《離騷》冊頁。這是文氏八十七歲的行草作品,篇幅甚多。雖說文徵明還有更好的八十九歲《赤壁賦》等作品,但此件使轉成熟,相當養眼。每葉五行,每行十來字。觀看此冊時,宜注意開頭部分比較拘謹,至中段漸入佳境,帖後有吳昌碩的跋文,氣勢旺盛,難得難得。尚有老缶簽條,未裱,夾在冊頁最後。底價僅200萬。
  813號文徵明《曲水蘭亭圖》,就掛在不遠處,畫王羲之蘭亭雅集情景,用筆細膩。

  此外有825號黃君璧收藏的《宋元掇英》,851號鄭板橋的墨竹,雖非代表作,但保持水平,清氣襲人。鄧芬有一幅仕女,動感甚好,可留意。何百里先生兩件荷花小品,雅緻可人。

  回家想到,幾位仙遊的朋友,或藏有司馬光長卷,或藏有胡瓌眾馬圖,或元明清書函二百餘件,或丁雲鵬羅漢圖,當年我都曾過目或做過鑑定。今日人不在了,藏品不知道流落何處。現在市價大幅飆升,希望他們的家人能夠看到這些新聞,而加以珍藏,不要隨便處理了,是為至幸。

2009年11月2日 星期一

跋大燕贈左贊善大夫嚴希莊墓志

  大燕贈左贊善大夫嚴希莊墓志,朝議大夫守中書舍人房休撰,朝議郎守太子左贊善大夫劉秦書。

  希莊卒於聖武元年二月,即天寶十五載也。所謂大燕者,安祿山偽朝也;所謂聖武者,安祿山自立年號也。其兄嚴莊,為安史之亂重要人物,唐書載其劣跡甚多,志稱其為御史大夫、馮翊郡王,與史書同,可為互證。燕朝偽官,正史多不載,此志之價值,不在希莊而在其兄也。

  劉秦為明皇時翰林拓書人,亦工書,《金石錄》一千二百八十五條,天寶九載十一月李邕所撰《唐內常侍陳叔文碑》為其所行書,書跡難見,此志足以補書法史之不足也。竇臮《述書賦》下卷起自唐代高祖、太宗、武后等,而終於其兄蒙及劉秦之妹,言「馬家劉氏,臨效逼斥;安西《蘭亭》,貌奪真跡。如宓妃遺形於巧素,再見如在之古昔」,語多褒獎。竇蒙注曰「翰林書人劉秦妹,歸馬氏」。今墓志言劉秦為大燕「朝議郎守太子左贊善大夫」,是亦降歸偽朝,由此可推《述書賦》成書必在安史之亂前矣。

  又希莊之夫人為瑯邪王氏,可見安史集團成員,頗多望族,亦可注意者。

  洛陽趙君平先生留心收集新出墓志,得此重要拓本,故跋之。戊子春日黃簡於香江梅浦草堂。

2009年10月21日 星期三

持螯季節

  今天電視新聞說,大閘蟹銷量猛增三成,看來此江南一味,已為香港人受落,吃蟹人越來越多。但幾十年來,難得遇到會吃蟹的,許多人往往慕名而來,卻連殼帶肉亂嚼一氣,就算是吃過了。新聞播報人說,吃蟹最好的時間,是中秋到冬至這一段時間。中秋只有八月中,天氣還太熱,二十多度,蟹黃蟹膏尚未豐滿,必須重陽之後,北地寒風南下,天冷下來才好。俗語說「九雌十雄」,九月食雌,十月食雄,那是最好的時節。

  吃蟹是雅事,閑事,靜事,細事,和吃飯不同,非為肚飢。《晉書‧卷四十九‧畢卓傳》:「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可見晉時已有此風。然畢卓為酒狂,遠不如宋‧林逋《秋日湖西晚歸舟中書事詩》自然淡靜:「水痕秋落蟹螯肥,閑過黃公酒舍歸。」水痕秋落,觀察何等細緻,襯托起一個「閑」字,點明持螯飲酒,都是閑中功夫。忙人、俗人、鴉噪人、性急人,都無法吃蟹,或曰無法體會到吃蟹的真味。開官式宴會,紅白喜事,也沒有吃蟹的,吃起來太化工夫,耽誤正事。吃蟹者,首先就要得閑。這「閑人」不是「粗人」,不是向楊志尋事的閑人牛二,或者榮國府養著的焦大。一部《水滸傳》,魯智深、李逵諸好漢,點菜沒有要過大閘蟹;真正吃蟹的場面,吃蟹之閑人,要讀《紅樓夢》三十八回才有體會。

  「蟹螯肥」,指大蟹、肥蟹。會吃蟹者,不吃小蟹、嫩蟹、瘦蟹,至少要四兩以上,方始一試。小蟹太嫩,脫肉困難,費盡心機,吃不到什麼,亂嚼者割破口舌,意興索然。惟蟹肥則肉實,容易抽出。膏黃滿者,煮熟後可以頂起蟹蓋,從容揭開,膏香滿室,這才是吃蟹的頂級享受。正如善飲酒者不飲劣酒,劣酒一則寡味,二則多飲上頭,醉後頭痛欲裂,佳酒則無此弊病,三日口中猶有餘香。故飲三杯劣酒,不如飲一杯佳酒;吃三個小蟹,不如吃一個肥蟹;收藏十件普通作品,不如收藏一件精品,這道理不難懂。少而精,總好過多而雜。

  鑒定蟹好不好,除了常說的看大小、顏色之外,主要就是捏蟹腳,看肚臍。蟹腳必須硬實如鐵,方是好蟹,手感稍軟一點都不行,裡面的肉不實。肚臍要飽滿,還可以撩一下蟹眼,要瞪得起。把蟹仰面朝天翻過來,他能立刻撐起翻轉身,這蟹就有活力,吃起來有鮮甜味。蟹絕對不能買死的,剛死、瀕死都不行,沒有氣力,食之無益。據科學家說,蟹一死蛋白質就分解,有毒。上海話所謂「死蟹一隻」,意思就是「沒得救」。我小時候,賣蟹的店鋪發現死蟹都是立即丟掉,以免人看見影響生意。香港賣蟹,全用繩子綁著,有些還放在玻璃櫃中,不能自由選擇。其實蟹只要不見光,就不會動。所以上海賣蟹是放在桶裡,上面蓋著濕的麻袋。顧客要挑蟹,掀開麻袋,蟹就爭先恐後爬起來,場面生動,也容易選擇。

  蟹肉是有規則生長的,吃蟹的時候,就要依順他的規則,這樣可以很容易吃乾淨。熟蟹上桌,先是拿掉不能吃的:棄腸、去胃、除簑衣。腸在腹這一邊,胃在殼那一邊,視腸胃顏色,可知道這蟹養了多久,食物如何。久久未曾進食的蟹,腸胃都瘪了,自然影響到肉質。舊時先大人吃蟹,腸胃旁的膏黃,都要小心取下來。蟹殼中的膏黃吃完之後,可以置放其他部分的蟹殼,不至於弄到一桌都是垃圾。

  膏黃易取食,蟹肉則難之。蟹肉分三種:腳、螯和身。蟹腳近於圓筒型,肉可抽取,只要斷開一頭關節筋節,很容易完整地抽取出來。螯鉗兩分,一半可以活動,能抽取的只是活動的一半,另一半要推出來。螯鉗下面是三角柱狀,且多刺,向裡的這一面比較軟,揭開這一面就可以吃到全部肉了。蟹身之肉和腳相對,一腳對一廂,肉橫長,中有隔膜。先吃中間一廂,將膜放倒,隔壁一廂就容易吃了。從順序上說,應該先吃蟹身,再吃蟹腳,再吃蟹螯。這樣,手可以持住蟹腳。有些人吃蟹要用工具,所謂蟹八件,好像水電工一般,老手無須用這大堆東西,只要利用蟹腳的爪,最多加一根筷子就足矣。

  善吃蟹者,端上來是一個蟹,吃完後歸併蟹殼,依然是一個蟹,居盤之中,乾淨而優雅。要點是隨吃而隨手將吃剩之物依次放回殼中,不失次序。故吃蟹的過程,也是培養細緻、整潔、思考的過程。我這點本領,傳之於家大人,江浙老一輩善此法者甚多,遙想當年持螯賞菊,吟詩作畫,頗有隔世之感。二十七年前我來港,一長輩請我松竹樓吃蟹,吃完蟹後呼侍者上菜,侍者猶以為此盤蟹尚未食也。長輩是演藝界名人,大驚之,謂將聯繫電視台請我表演,我以為飲食非表演項目,且時間太長,故謝之。多年來僅有兩次傳徒三人,可惜選蟹不佳,未能盡意。後學生來信說又傳數人,則此區區小技,不至淹沒矣。

  世界上的東西,都有其規律。庖丁言解牛:「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窾,因其固然。」吃蟹不也是這樣的嗎?古語曰:「觀人於微,心細如塵」,從吃蟹中可以悟出格物致知之道理。

  ﹝附記:我已經多年不吃蟹,請參看http://www.babygogo.tw/viewthread.php?tid=9399,此文只是回憶以往的事情。﹞

2009年10月4日 星期日

介紹展覽品

  有些同學提出,希望我領隊,帶他們去看一些展覽。這件事情以前做過,後來發現不容易:集合一大幫人,有遲到的,有早退的,有人要星期三,有人要周末,團體參觀要事先申請,要填表要有連繫人,進場有人看得快,有人看得慢,我一講就佔時間,幾圈人圍住,其他觀眾就要在外層等,結果弄到管理員來干涉。我想還是大家自己選時間去,我介紹一下應該注意的重點。

  香港藝術館正在展出遼寧博物館十五件明清作品,題目是「繁華都市」,顧名思義,這是以城市為題材。城市中建築物較多,山林較少。中國畫筆墨,恰恰是適合畫山林的,建築物是人工線條,以前用界尺來畫,所以稱之為界畫。界畫起源很早,也有好作品,但用尺畫線類近機械製圖,線條的表現力就差了,故以前文人看不起界畫。這次展覽的,也是界畫為多,而且奉旨而作,那就更加謹慎小心了。可觀者是後面的題跋,有些很精彩,王澍一跋尤其出色,純粹二王。我看了很久,可惜不准拍照,只好記在心中。唐伯虎一手卷較好,但非他生平的精品。

  會展中心正在展出蘇富比的拍賣品,其中有兩組四屏:一是趙之謙的扇面,每屏三挖,共十二扇。一是吳昌碩的冊頁,拆開十二頁分在四屏上。兩組皆佳,相比之下,吳昌碩高出一籌。這是難得一見的精品,用筆、用色、題跋皆好,底價二百萬起,我想會更高一點。

  入門處有黃賓虹山水一件,不是賓翁層層渲染的風格,可能是當場寫贈者,用筆自由活潑,所謂偶然得之者,神韻特佳。附有林散之跋,也好。林跋指出,賓翁晚年以篆籀用筆寫山水,切中關樞。旁邊是張大千的山水,對比之下,高下立判。

  吳昌碩還有一匾:梅花屋,雖不是代表作,卻有風神。楊沂孫一聯,篆書,收筆與吳昌碩一樣,可惜扁平。張大千的老師曾熙,有一聯寫散氏盤,尺寸大而氣弱,壓不住。不過題跋說出毛公鼎、散氏盤等三件金文的特點,頗中肯。王福庵寫石鼓文四屏條,字數頗多,規矩恭正,是他一貫的風格。臨石鼓文,當然吳昌碩獨佔鰲頭,王太老實,金石味不能相比。不過這件價格甚低,買來當作石鼓文參考都好。習篆的同學可以注意。

2009年9月6日 星期日

《歷代書法論文選》三十周年感言

  看一下上海書畫出版社的《歷代書法論文選》版權頁,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日期是一九七九年十月,至今已經三十年了。   印這個日期是有用意的,當時國慶三十周年,社領導佈置向國慶獻禮,國畫組、書法組、好像還有木版水印組,都有點項目。書法這一頭,一本是《歷代書法論文選》,一本是《現代書法論文選》,還有什麼書不記得了。   《歷代書法論文選》由我負責,因為我一向喜歡古籍,而其時正在編《書法理論叢書》。《書法理論叢書》是單篇書論加註,如《書譜譯注》、《廣藝舟雙楫注》,但有很多重要的書論,篇幅很短,無法單獨成書,於是就有編輯一本篇幅較大、集中歷代重要書論的想法,這就是《歷代書法論文選》的由來。在開始編輯的時候,並沒有提到國慶獻禮這件事情。   要說明的是,現在有些地方將《歷代書法論文選》寫成我的著作,這是不對的,這是一本集體著作,我只是此項目的負責人。原書註明「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選編校點,責任編輯黃簡」,這才符合歷史的真實情況。後來崔爾平先生出版了《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明清書法論文選》,那是他個人的著作,和《歷代書法論文選》情況不同。   上海文科力量,以復旦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和上海師範學院最強。文革後華東師大成立了古籍整理研究室,中文系很多教授專家都在裡面,包括系主任徐震堮先生、副主任葉百豐先生、古籍版本專家周子美先生等等老前輩,陣容強大。整理古籍,書目是「上頭」交下來的,如《貞觀政要》,葉老師對我說過這是上級派的任務。是時百廢俱興,當軸者頗思治平,欲有所借鑑。我和華師大關係很深,家中三人均畢業於師大附中,和師大很多老師非常熟悉,文革後我又在中文系兼職講書法課。我工作的上海書畫出版社,編輯室吳添汗主任也是華師大出身,後來還請來中文系常務副主任顧逸先生給編輯部講授古文,每週一次,連外社也有人來聽。所以我找華師大古籍整理研究室合作校點《歷代書法論文選》,一拍即合。華師大參加校點有徐震堮、程俊英、段颺、葉百豐、朱菊如、王義耀、周子美、胡邦彥、林艾園、李德清、鄭明、李似珍、袁樺、陳曉芬十四人,可謂傾力以赴。書畫社方面,有總編輯黎魯、編輯室主任吳添汗和我。   徐震堮先生是詩詞專家,立雪吳梅之門,通六國文字,早年詩作即受著名學者柳詒徵先生﹝柳曾符教授祖父﹞激賞。當時為中文系主任,又任古籍所所長。我最受益於他的《世說新語校箋》,校點《歷代書法論文選》時,已經聽說他在寫這本書,出版後立即買了一本。書後的魏晉人用語表,給我後來注釋王羲之尺牘以極大的方便,功德無量。   葉百豐老師家和我家淵源很深。他是桐城後人,書法一如其人,清雅高妙,其研究心得《書說》,在《書法研究》上發表過,事後他把手稿送給了我。這是用毛筆寫在十行箋上的,柿青封面,線裝,成為我的珍藏。有一次我在母親姑丈的藏書中得到一部《天咫偶聞》,作者震鈞原來是他的姨丈。這部書使我了解到很多晚清的掌故,尤其是琉璃廠舊書的情況 。怪不得台灣高陽《憶唐魯孫先生》推崇此書說:「專讀燕京的遺聞軼事、風土人情者則必以震鈞的《天咫偶聞》為之冠。」葉老師喜歡上海康泰出品的蘑菇疏打餅乾,乳白鬆脆,有時我去他家,他就拿出來,兩人一邊吃一邊聊。有一次我去呂翼仁老師﹝呂思勉先生之女﹞家,看見門關著,上面有一紙條,還掛著一支鉛筆:「請勿打擾,來者可留下名字。」我簽了名就走了。葉老師告訴我,我走後他到了,大家哈哈大笑,因為從來沒有人簽過名,那是防閑人不防熟人的。葉老師說:「你呀,書呆子,太老實。」這些數十年前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曾為南社成員的周子美先生是學術界公認的版本目錄權威,一九二四年出任南潯劉氏嘉業堂藏書樓編目部主任,和施韻秋一起,將六十萬卷藏書編成《嘉業堂藏書目錄》,成為民國以來最重要的目錄學著作。現中國國家圖書館、臺灣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圖書館等各大機構,都藏有這一抄本。《歷代書法論文選》能得到周先生做版本目錄指導,可謂萬幸。   胡邦彥先生是教育出版社的編輯,出身於無錫國專,晚王蘧常先生十二年,曾為華東師大古籍室研究生講文字學。他是中途加入的,比其他人晚一點,但出了很多好主意。我到今天還記得,袁昂《古今書評》中有一句話,原標點為「庾肩吾書如新亭傖父,一往見似揚州人共語,便音態出」,胡先生指出應該是「一往見似揚州人,共語便音態出」,令人擊節。還有一件小事也給我印象極深,我去胡先生家中組稿,談起國學衰落,胡先生突然提高聲音說:「根本已經死了!死了!」臉上流露出深切痛苦的表情。他在詩詞上很有造詣,有《胡邦彥文存》一書。他家離王蘧常先生很近,兩人先後同學,關係很深。我讀他回憶王蘧常先生的文章,確實把王先生的音容笑貌,描寫得栩栩如生。   也許是年齡關係,這批學者有兩位中青年教師和我最熟,一位是鄭明,一位是王義耀。兩人非常勤奮,國學根柢好,筆耕甚勤。《歷代書法論文選》文章題解都出於王義耀兄之手。義耀兄待人誠懇和氣,行事仔細,寫字永遠都是端端正正的。我一直知道他經濟情況不大好,面色青黃,當時的教師收入只不過四五十元,貧困者比比皆是。殊不料義耀兄患了癌症,不久就撒手人寰,實在令人痛惜。鄭明兄青年才俊,思路靈活,認真勤奮,後來我編《中國書法大辭典》時,和我合作《中國書法史事年表》,依仗極多。初稿是我寫的,交給他補充,煥然一新,所以出版時,我把他的名字放在我前面。他前後參與編撰《歷代書法論文選》、《中國書法大辭典》和《中華書法篆刻大辭典》三大工程,現在是明清尺牘專家,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輯《歷代書法論文選》這樣一本大書,主要是選編和校點兩件事情。篇目是我選的,這篇目草稿我一直保留著。我研究了歷代書法叢書,如《法書要錄》、《書苑菁華》、《墨池編》、《古今圖書集成‧字學典》等等,選出最重要的,把篇目交給葉老師修改,又請周子美先生審閱。我記得葉先生刪去了《說文解字序》,認為這是文字學,並非書論。對於碑帖鑒定的文章,他也認為將來另編為好,我覺得很對。最後選入六十九家九十五篇,歷史上最重要的書法論文,可以說都曩括在其中了。   校點由古籍室負責。那時還沒有影印機,我去古籍書店買來《佩文齋書畫譜》、《美術叢書》等,把入選篇目拆下來當作工作本,分發給各位老師。好在當年買這些書還便宜,現在已是天價,不可同日而語了。其它對照本就從華東師大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等處借。華師大圖書館規模宏大,所要的圖書基本上一索即得,找不到就去上海圖書館借。沒有這樣一個基本條件,老實說是做不成這件事情的。我在香港寫作,最頭痛就是借不到書,前幾天需要一本明人著作,幾個大學都沒有,恰巧一位朋友在日本來信,順便講起這件事情,想不到在日本一個社區的圖書館中很容易就借到了,使我不勝感概。   中國的經書,如四書五經,歷代學者幾乎把每個字都考證過了,古籍版本不同往往只有幾個字差異。書法論文則不然,版本非常雜亂,同一篇文章會出現大段相異,究竟原文面貌怎樣,不容易判定。我在出版說明中寫道:「書學專著近幾十年來鮮有重版,歷代善本更屬鳳毛麟角,故收集版本甚為困難。校點時,我們曾盡可能地搜集了各種版本,仍感依據不足。常有一篇文字諸本出入甚多的情況,各有千秋,難以取決,至于一、二字的差別,更是舉不勝舉。因此,這次校點原則是:舛錯者據它本改之,兩可者擇善從之,兩皆善者據多本改之,唯無本可據者存之,不妄改。這樣,書中個別地方留有文義不通、不可句讀和明顯脫漏處,皆因無本可據,以俟將來。」這是在當時力所能及的範圍中,以謹慎的態度爭取最佳結果的做法。   也正因為這樣,所以校勘記錄繁多,堪可驚人。到排印之前,發現如果出校勘記錄,此書篇幅將厚達一倍以上,定價當然也倍升。當時一般人的工資,不過三四十元,如果定價六七元,普通人是買不起的。斟酌幾次,接受葉老師的建議,決定不印校勘記錄了。這些校勘記錄,或寫在工作本的邊上,或黏一張小紙條上,看起來很瑣碎費事,卻是重要的文獻。我離開上海書畫出版社時,將這些小山似的工作本,打成幾大包留在社中,以備再版時用。聽聞編輯部已經多次搬遷,人事兩非,不知道還在天壤之間否。   華東師大古籍室點校的工作程序是,一人負責一篇,有工作人員準備好對校本,完成後換一篇。而點校好的初稿,交給其他老師覆看,葉老師是主要的審稿者之一,因為他懂書法。師大完成後由我取回,進入書畫出版社審稿程序。我是責任編輯,當然是第一關,然後是編輯室主任吳添汗,最後是總編黎魯。大陸發稿規定三審制,這三個人是發稿簽字人,理所當然也是審稿人。後來黎魯通知我說,實在沒有時間看了,請我和吳添汗把關,於是只剩兩個人。但添汗除了這本書,還要看全編輯室所有的其他發稿,工作量之大,可以想見。他做事情又細緻,一絲不苟,所以我盡量多看一些。因為列入了獻禮書,進度緊張,有一段時間添汗建議我不要上班,在家審稿。除了看校勘記錄,還要統一各人的標點用法等等。每天一早醒來,就開始工作,直到晚上睡覺,工作十幾小時。日復一日,足不出戶,言不出口。桌上堆滿了工具書、原稿、校樣,好在我家地方夠大,父母也從不打擾我。這一段經歷,磨練了我這三十剛出頭的年輕人,不但把歷代書法論文選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而且真正練出了坐功,為後來編輯《中國書法大辭典》打下了基礎。錢穆先生說研究學術要耐得寂寞,直到今天,我只要一進書房,依然保持那樣的習慣,不說話,不聽電話,心不旁鶩,很快就進入狀態。朋友說我像塊石頭,動也不動,也許是吧,但我肯定不是沒有感情的石頭人。   校樣出來之後,葉老師建議書後編人名索引和術語索引,以利使用。人名索引是古籍室幾位青年人編輯的,進度很快;術語就相當困難。哪些辭語才算書法術語,頗費斟酌。因為排印時間到了,不能再等,結果只印了人名索引。書出版後,我去葉老師家,他還提起索引的事情,希望我將來可以繼續編好術語索引。這句話引發我編輯《中國書法大辭典》的想法,不過這是後話了。   《歷代書法論文選》初版一上市,很快售罄,自後不斷重印。初版分精裝和平裝本兩種,精裝一厚冊,一九七九年定價僅人民幣四元二,平裝上下兩冊,三元,現在已經升到七十八元了。當時很多人買不到這書,我記得國家出版局局長王匡,上海市長汪道涵,都託人來問,我都給他們寄去了。書法界的朋友幾乎人手一冊,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書協主席的朱關田兄,來上海問我有沒有多的校樣,他想剪開做資料。當年雖然三元一本,買多兩本也是很吃力的事情。三十年來,《歷代書法論文選》成為學習書法者的案頭必備之書。影響之大,是我當年始料不及的。江蘇省書法協會副主席孫曉雲送我一冊她寫的《書法有法》,裡面提到,她當年就是買到一本《歷代書法論文選》,開始學書法的。   《歷代書法論文選》我用了三十年,萍蹤四海,這部書一直在我身邊,其中很多篇我都可以背出來。我至今還有幾冊第一版的,讀爛了兩部,還有兩部當作收藏。檢討這本書的缺點,一是用了簡體字。當時排印還是用鉛字,繁體字車間任務太重,等不及,為了向國慶三十週年獻禮,只好用簡體字排印,繁簡一轉換,增加了不少錯誤。台灣傅申先生曾來信指出用簡體字的缺點。如果多給我六個月,可以細緻得多。學術的東西,不宜和政治連在一起,古人說「校書如秋風中掃落葉,邊掃邊生」,要用慢功夫煉。第二是經驗不足,參加點校的書法理論專家不夠,不少地方還可以推敲。這些年來,我在報刊上看到一些對《歷代書法論文選》的評論,其中有一部分意見很正確。如果現在重新做一次,肯定大有進步。   過了七年,即一九八六年,我已經移居香港,編輯室主任吳添汗來信,要我考慮重新校點。我正好辭去《書譜》編輯一職,於是化了半年,在家重新校了一遍寄去,改動甚多。後來得知,吳先生已經退休,此事大約無人管了。最近幾年多次詢及書畫出版社訪港的同事,都說稿子找不到了,第二版的事情遂寢。現在市場上所見到的,還是第一版的紙型。   這部書對於中國書法理論研究實在重要,第三次重新校點是必然的。我在2002年起邊讀邊記,尋找大量資料核對補充,希望有更好的版本。書中提到的碑帖,應該有清晰的插圖。鑒於現在讀者古文水平不高,應該考慮加以註釋。我在這三十年讀此書的過程中,也有一些心得,如中國古代書論,哪幾篇是最重要的,非讀不可;哪幾篇應該先讀,隨之讀哪幾篇。哪一些是可瀏覽者,哪幾篇觀點有問題。沈尹默先生《歷代名家學書經驗談輯要釋義》引導式的解釋,可能是比較好的方法。如果讀者不知門徑,亂撞一氣,恐怕會浪費很多時間。   此外,應該仔細研究中田勇次郎二十卷《中國書論大系》,日本學者從另一角度看中國,往往有相當的參考價值。這兩天網上看到前《中國書法》雜誌主編劉正成《快雪時晴憶嵐山》一文,寫他拜訪中田先生的經過,結論是:「中國自改革開放二十多年來,文化建設成就可謂日新月異,然而,究竟未成熟,沒有形成大氣候。論學問,沒有學派;論藝術,沒有流派。有一些爭鬥,也像街頭上小癟三打架,小利益之爭而已。比起東洋日本,我們尚有相當的差距。」這是很值得注意的。要以宏大眼光和踏實作風去做傳統的繼承工作,對於我們民族和國家,實在是太重要了。   令人慶幸的是,三十年前有這樣的歷史機會,由華東師大一批學問深厚的學者參加,組織起團隊,終於出版了《歷代書法論文選》這樣重要的書籍,成為中國書論研究的一個基礎。明清書論大多是重述前人的觀點,甚至直接抄寫前人著作,學術價值不大,但作為理論研究資料,還是需要收集整理。我辭職後,繼任崔爾平先生編輯了《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明清書法論文選》,連同《現代書法論文選》一書,形成了從古到今一個完整的系列。還值得一提的是,蘇州大學教授華人德兄,將歷代筆記中有關書法者摘錄出來,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歷代筆記書論彙編》,其中和《歷代書法論文選》重覆者不選,數量還達一百三十種,用力之勤,令我深深敬佩。我們這一代人,現在均已六七十歲了。四五十歲的中壯年,文革時剛剛出生,我深希望有肯坐冷板凳、啃冷僻書、下死功夫者,使中國書論研究和資料整理,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在三十年之後的今天,寫此文向所有參加、支持這部書的人,包括封面設計周萍小姐,簽條集字王壯弘先生等等,表示我深深的感謝和無限的懷念。

2009年8月24日 星期一

書寫,書法,書藝和書道

  我在2001年六月寫過一篇文章,把寫字這件事情分為三個層次:書寫、書法和書道。最近我在想,是否應該改為四個層次:即書寫、書法、書藝和書道。

  以前我是這樣解釋三個概念的:

  書寫是第一層次。有文字就有書寫,書寫和文字同時產生,其目的為著記錄語言。許慎《說文解字‧敘》曰:「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於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這是「書」的本義。
  書寫經過相當的年月,積累起一套技法,於是產生了書法。書法是漢字書寫的第二層次,它是一種視覺藝術,是表現人的內心世界,表現精神美、氣質美。在中國傳統概念中,書法通常是指以毛筆、墨、吸水的宣紙等為工具的一種書寫藝術。
  在書法高度發展之後,提高作者的人格氣質成為重要問題,它對人的精神世界有重大影響,於是上升為書道。「道」是人生的根本真理,通過書法來悟道,尋求人格的鍛鍊和提昇。它是一種靜功,一種哲學,是漢字書寫的最高層次。正如日本其他的「道」一樣,插花稱之為「花道」;飲茶稱之為「茶道」,其他如劍道、棋道、柔道等等,其要不在輸贏,在於人品之磨礪。
  所以,書寫的歷史最長,書法次之,書道最為後起。寫書法史者,應該注意這一特點。
  世之書寫者眾矣,未必知法;善書者雖多,未必悟道。

  但經過多年的教學中,我最近想法有點改變,就是有法未必是藝術,所以有必要把書法和書藝分開來講。

  書法之要點,在於人手和毛筆之配合。一九五七年,沈尹默先生在《學術月刊》上發表《書法論》一文,是年七十五歲。他以畢生臨池之經驗,清楚地指出:
  筆法是寫字點畫用筆的方法,是人們在長期的寫字中發現的。由於人的手腕生理能夠合理的動作和所用工具能夠相適應的發揮作用,兩種條件相結合,才自然地形成,而在字體上生動地表現出來。
  沈先生這一論述有重大意義。所謂筆法的來源,就是「人的手腕生理能夠合理的動作和所用工具能夠相適應的發揮作用」,他明確說出「兩種條件相結合」。簡言之,筆法就是毛筆本身的性能,和人手的生理相配合所產生的。只要按照二者的特點加以配合,筆法也就在其中了。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五日滄浪書社在江蘇常熟召開「中國書法史國際學術研討會」,我發表《〈傳授筆法人名〉考》一文,再次呼籲重視沈尹默先生的這一論述。我在論文開首說:
  書法無非是表現人之心懷;心有所動,筆有所應。欲要表現出心之細微,當然要有一套精妙的技法,故習書者無不重視筆法。筆法就是使用毛筆的科學方法,它是由兩個方面決定的:一是毛筆本身的構造,二是人手的生理結構。筆法研究怎樣以人手的各個部份配合著去操縱這枝毛筆,從而把毛筆的性能最大地發揮出來。歷代書家對毛筆和人手作深入的研究之後,總結出一套科學方法,這就是筆法。
  工具的選擇和手勢的變換對筆墨效果有關鍵的作用。筆法是人手使用毛筆的方法,所以要學筆法,首先要對毛筆有認識,選擇一枝應手適用的毛筆,同時技法手勢要正確,才可細緻地發揮毛筆的特性。什麼樣的毛筆,就有什麼樣的效果;手勢的不同,也會有不同的結果。要掌握中國書畫的筆墨技巧,就必須對毛筆特性和人手生理有深入的認識。

  但問題在於,掌握了筆法之後,是否就自然而然登入藝術之殿堂了呢?標準寬一點,可以說是。但實際上,有些學生掌握了用腕之後,卻寫不出藝術作品。這情況歷來就有,古人把有法無韻、有功無性的作品,稱之為「手技」,也就是僅僅表現了技巧,卻不美,欣賞價值不大。
  明‧王驥德《曲律‧雜論》說:「大匠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也。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這話本之於孟子《孟子‧盡心》:「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所謂「規矩」,就是技法;梓匠輪輿,各行師傅,都可以誨人以規矩,傳授手技,卻不能令徒弟達到「巧匠」的程度。可見孟子時代起,已經把「規矩」和「巧」分開了。有「規矩」即掌握了技法,達到「巧」就是藝術。
  這就是我最近在想的問題。書法從字面上講,是一種技法,一種規矩;如果達到了「巧」,就是書藝。這樣就是書寫、書法、書藝和書道四個層次,不是三個:

  普通寫字─掌握技術─達至藝術─修身養性

  俗話說:熟能生巧。技法熟練了,就可以達到巧的程度。某次我看一個師傅拉麵,猶如飛舞白練,動作優雅,滿堂喝采,人人說達到了藝術的程度,可見藝術是技法達到高級程度才產生的。
  中國還有一句話,叫「心靈手巧」,「巧」和「心」很有關係。這大概就是王驥德說「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的原因。天者,天性,天性各有不同。不過他歸之於天,好像無能為力,未免太悲觀了點。佛家講頓悟,某天某事某一點上,突然悟道,是可能的。書藝的心法,只有一個字,就是蔡邕所說的「散」。太「緊」,太執著,太重眼下之事,慾望太多,心機太亂,太緊張,壓力太大,結果必不能巧。王羲之妙跡,都是誓墓後十年產生的,其理可知。
  俗話說「師父領入門,修行在自身」,入門是學技法,修行是練心法,師傅不能替代,講到這一層,就是書道了。

2009年8月19日 星期三

想起季先生

  季羨林先生駕鶴西遊,士林評論很多,很慚愧我沒有讀過他的書,自然也無法置喙。不過他寫的字倒是見過,而且印象很深,只寫了十個字:「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一看之下,令人莞爾。

  這是極富閱歷的人,才能有此體會,背後多少辛酸,都藏在這十個字中間。溫中堂年年探望他,相談甚歡,如果見到這十個字,不知會怎樣想。

  這世界有些事情,無法全說。看見一件事情,未必是真相;推測一個原因,未必是真因。有不得已而為之者,有為之而不得已者。一甲子風雲,經過文革槍林彈雨的人,歸燦爛於平淡,這就是十個字的真諦。

2009年7月17日 星期五

學生和弟子

  很多人信佛,但是不肯做和尚尼姑,這種人稱為居士。和尚是出家佛教徒,居士是在家佛教徒。居士見之於佛經,如《維摩詰所說經‧卷上》曰:「以我等與此居士有法樂,我等甚樂,不復樂五欲樂也」,可見居士為佛教所承認,不過始終和出家人有所不同。出家人拋棄一切,切斷七情六欲,居士往往做不到。

  很多人喜歡京劇,看得多了,往往跟著唱幾句,慢慢就有上台演出的水平。不過這種人不是演員,只是票友。演員是專業的,票友是業餘的,以前北京有四大票友,演出水平相當出色。我有個學生,是粵劇大票友,自己出錢租戲院登台演出,免費請人觀看。不過票友是不肯正式下海當演員的。

  楊善深先生在世時,曾對我說:「不要只收學生,要收弟子。」學生和弟子有什麼不同呢?

  我以書法為業,很多人想跟我學習書法,我曾在幾所大學或專業進修學院講授,報名聽講者雖眾,其實只是學生。學生有很出色的,成績優異,但這不是弟子。

  弟子要繼承老師的衣缽,例如孔子創儒學,則其弟子當然是信奉儒家者。儒家積極有為,道家清靜無為;儒家講聖賢,講內聖外王,道家則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儒家主張王道教化,法家主張嚴刑峻法。為學者如果只是涉獵,則不妨轉益多師;如果業有專攻,則不能採取騎牆態度。以孔為師而行霸道,以墨為師而講攻伐,不是笑話嗎!

  其實各行各業都是如此。拿飲食為例,流派紛呈,各有特色。有人說全國名菜有八大系統,有人說有十大系統,無論多少派,重要的是有自己特點才能稱派,而這特點必須與眾不同。一條魚,一塊肉,在不同流派的廚師手中烹調出來,色香味各異。拜師求學,就是學這絕招。如果你入粵派,拜粵菜名廚為師,當然要發揚粵菜特色。萬一你燒出來卻是京菜、上海菜、甚至是西菜,這算什麼粵派弟子。我在書法上,以二王為尊,以《授筆要說》和《玉堂禁經》為基礎,雙鉤執筆,搖腕運筆。曾經有學生對我說:「人家都是吊臂、轉指,出去寫字,覺得自己很羞。」我當然知道有人寫法和我不同,這也等同你學粵菜還是京菜,如果學了我的方法你覺得抬不起頭,哪怎麼接我班呢。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三千弟子,規模當然很大了,但通六藝者只有七十二人,僅佔百分之二點四,其他人只通一兩樣吧。《論語‧雍也》:「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只講了顏回一個,可見孔子的標準很高。台灣侯吉諒老師在他網誌中寫道:「桃李遍天下,成功沒幾個」,大凡做老師者都有這樣的感覺。

  回頭來說,你應該明白楊善深老師的意思了。他說不要只收學生,要收點弟子,是希望我有接班人。廣州美術學院一位教授對我說:「我們這裡的學生,是做夢也想做藝術家的人,給他一個外企的總經理也不幹。你那裏情況恐怕有點不同。」情況確實如此,香港居,大不易,找一個弟子從事一門冷僻的職業,有點困難。

  大多數聽我課的,都是學生,不是弟子。弟子和老師之間,有一個互相承認的契約關係。這不是當居士,是真要當和尚,你自己先想清楚。

2009年7月8日 星期三

三論用筆為上

  用筆得到線條,結字得到架構。再想深一層,架構其實就是線條所組成的。就寫字而言,線條是字的點畫,架構研究點畫應該如何組織。

  這好像建造房子,鋼筋、木材是材料,設計圖則繪出架構。好房子,應該有好的架構設計,而且應該選用好材料。

  如果房子所用的材料很好,可惜設計不漂亮,大有改進餘地,則住人沒有問題,僅僅不夠舒適而已。有位作家寫到,他在美國看到朋友舊屋後院有包工隊正在搭陽臺,木色紅而紫,沉得壓手,鋸末有異香……仔細一看,居然是紫檀木,在大陸論斤論價的紫檀木!洋鬼子不識貨,用高檔材料造普通房子,當然有點可惜。但這紫檀陽台肯定穩健牢靠,好材料造出來的就是不一樣。

  如果房子外形很漂亮,設計很合理,可惜用的材料很差,鋼筋是鏽的,木材是爛的......,這樣的房子沒有使用價值,誰也不敢住,現在稱為「豆腐渣工程」。繡花枕頭一包草,只取表面而已,結果優秀的設計也失去了價值。

  在書法中,用筆好,線條就漂亮,等於有了好材料。然後再去研究這材料的組織法,也就是結字,就會得到理想的作品。歷代書家包括趙孟頫在內,都以用筆為上,結字為次,這是非常有道理的。線條為質,架構為形,質重於形。只要線條漂亮,已操勝券。形質相得,神采自出。

  可惜現在好多人顛倒了這次序,他們斤斤於字形,這裡長了一點,哪裡短了一些,什麼三等分結構,上中下結構,甚至用九宮格來校正形狀,越走越遠。古人重質,今人重形;古人質重於形,今人形重於質,完全迷失了方向,不亦悲乎。

  

2009年7月5日 星期日

書法以用筆為上

 繼續解釋趙孟頫《蘭亭十三跋》中的觀點:

 「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
  右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於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齊、梁間人結字非不古,而乏俊氣,此又存乎其人,然古法終不可失也。」

  這一段話,有幾點要注意:

  一是用筆為書法根本,所以說「用筆為上」。有「為上」就有「為下」,重要性不如用筆,那就是結字。現在很多人反而重視結字,以為字形漂亮就是好書法,把二者的關係錯誤地顛倒過來了。所以現在欣賞書法作品頗有分歧,明明是較差的作品,有些人卻認為是好的,因為他們把字形放在第一位,而古人是把用筆放在第一位,唐朝張懷瓘甚至說:「深識書者,惟觀神彩,不見字形」,以形論書,其實是不懂書法。

  趙孟頫以用筆為上,不是他的發明,早在唐代的《玉堂禁經》中已經有「夫書第一用筆,第二識勢,第三裹束。三者兼備,然後為書,茍守一途,即為未得」這樣的論述。趙孟頫只是覆述古人的觀點。

  其次,《玉堂禁經》所言之「裹束」,就是結字法。結字「因時相傳」,各個時代美感不同。唐朝的美女,以肥為艷;現在則流行骨感,肥女畏畏縮縮,心理上自以為不美。書法魏晉以瘦硬為上,至中唐漸漸豐腴;古時以多角為病,碑派以有角為榮。字形美不美,是隨著時代美感轉變而變化的。

  所以毛筆用法是基本,結字為次要技法。用筆技法是不變的,結字是經常變動的。趙孟頫說王羲之字勢一變古法,雄秀天然,到齊、梁間已乏俊氣。推究起來,雖然和人品有關,但說到底還是這個「為上」的用筆基礎差,臨場無法瀟灑。

  很多學生就是希望字形寫得漂亮一點,才報讀書法課程的。在這種心理下,往往把精力放在糾正字形方面,而不是下苦功研究用筆,主賓易位,怎麼能學好書法呢?

  對於古代的書論,不要輕輕放過,要反覆多讀,務求理解,方有所悟。有人說上面這一段跋文,是趙孟頫平生論書之精華,我是很同意的。

2009年6月29日 星期一

對趙孟頫「用筆千古不易」的理解

  元至大三年﹝1310﹞九月,趙孟頫奉召入京,九月五日在南洵,僧獨孤贈王羲之《蘭亭序》定武本,二十八日舟至濟州,二十九日周馳來訪,趙贈以《蘭亭序》定武臨本,並有所題。十月一日,趙孟頫舟次中又跋定武《蘭亭》,三日又跋,二十四日又跋,可見一路行來,這本定武《蘭亭》始終在趙孟頫手邊。現在所說的趙孟頫《蘭亭》十三跋,即指這時他寫下的讀帖心得。我年輕時得日本駸駸堂出版之《趙松雪蘭亭十三跋》線裝本,雖萍蹤萬里,猶帶在身邊。現在紙張已經脆化,每一翻動,碎屑如雪。然依稀七百年前趙孟頫的心情,頗有感觸。

  那年趙孟頫五十七歲,在藝術上完全成熟。對於王羲之的理解,亦入木三分。作為復古運動的領袖,自然對王推崇備至。茲舉數例如下:

  「《蘭亭》墨本最多,惟「定武」刻獨全右軍筆意。
  昔人得古刻數行,專心而學之,便可名世。況《蘭亭》是右軍得意書,學之不已,何患不過人耶?
  學書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筆之意,乃為有益。右軍書《蘭亭》是已退筆,因其勢而用之,無不如志,茲其所以神也。
  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右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於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齊、梁間人結字非不古,而乏俊氣,此又存乎其人,然古法終不可失也。
  《蘭亭》與《丙舍帖》絕相似。
  東坡詩云:「天下幾人學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學《蘭亭》者亦然。黃太史亦云:「世人但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此意非學書者不知也。
  大凡石刻雖一石,而墨本輒不同,蓋紙有厚薄、粗細、燥濕,墨有濃淡,用墨有輕重,而刻之肥瘦明暗隨之,故《蘭亭》難辨。然真知書法者,一見便當了然,正不在肥瘦明暗之間也。
  右軍人品甚高,故書入神品。奴隸小夫,乳臭之子,朝學執筆,暮已自夸其能,薄俗可鄙!可鄙!」

  其中最引人注目者,當屬「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這一句話了。書法界對「用筆千古不易」爭論很大,我最近還在網上看見各種說法,有擁護者,有反對者,眾說紛紜,難以例舉。我自己屬於擁護者,不過我有自己的理解,和他人不同。

  趙孟頫在這裡說了書法兩個要素:用筆和結字。用筆就是毛筆的使用方法,這是控制硬件;結字卻是軟件,是由筆勢產生的。我以攝影藝術來對比說明,如果你喜歡攝影,當然要先買一架照相機,這是硬件。至於怎樣取景、怎樣運用光源,那就是「軟件」範圍的事情了。

  照相機買回來,第一件事情當然要搞清楚各個按鈕是派什麼用的,如果這架相機不變,其使用方法也不變。除非你買另一種結構不同的相機,使用方法才會改變。書法以毛筆為工具,漢魏以來,毛筆的結構沒有什麼大變化,其使用法當然是「千古不易」。

  有些人說,篆書藏鋒多,行草露鋒多,這不是用筆變化了嗎?怎麼說不變呢?其實他們所說的,是創作方法,不是毛筆本身的使用法,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還是以攝影為例來說明,照相要按快門,這是使用方法;拍一朵花,有人按半秒,有人按一秒,這是創作方法。

  使用方法是共通的,人人一樣的,故稱共性;創作方法各有巧妙,人人不同,故稱個性。學習過程,當然是從共性開始,逐漸發展出個性。你買來一架照相機,弄清楚那些按鈕的用法,這是講共性,對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如果你連按鈕的作用也不知道,怎麼能進入創作呢?到你硬件弄熟了,你就可以發揮個性創作了。

  毛筆看似簡單,卻沒有一張使用說明書,用起來遠比照相機難度大。古代有很多人寫了文章,探討毛筆的使用方法,等於要寫出毛筆使用說明書。王羲之《筆勢論十二章并序‧觀形章第八》講到十三種用筆法,但此文頗有問題,一般認為是託名之作。《玉堂禁經》說有九用,張懷瓘《論用筆十法》提到《翰林密論》有十二種隱筆法,清‧朱履貞《書學捷要》說「元李雪庵運筆之法八,曰落、起、走、住、疊、圍、回、藏」,明‧倪後瞻出董其昌門下,所著《倪氏雜著筆法》說有十六法:「扑、提、斷、停、翻、換、拗、倒、疊、頓、折、掣、迅、澀、藏、側,字有萬變,只此十六法包括無遺」。各家所說用筆雖然有多有少,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毛筆的使用方法數量並不多。我計算過歷史上所有提到的用筆法,一共有六十四個術語,其中很多是重覆的。經過比對,只有二十多種。

  所以趙孟頫所言「用筆千古不變」,這是很精闢的見解。只要毛筆結構基本不變,使用方法當然不變。所謂求筆法,就是求掌握這些使用方法。相對來說,創作方法卻是無限的,有人多露鋒,有人多藏鋒,各有其好,不能同一。世界上有可變者,必有其不變者;有不變之基礎,方有可變之發揮。
  

2009年6月18日 星期四

無端抹黑香港書法界

  龔如心遺產案開庭,原本和我們局外人沒有關係。今天午飯時,聽見新聞報導,大意是華懋慈善基金的筆跡專家ROBERT RADLEY作供,他表示,香港有很多人都是專業偽冒他人簽名,無論冒簽的力度和簽名手法,都很專業,特別是今次的案件,如果有人肯花錢,在黑市請人偽冒簽名,相信會有很多人願意做,又指很多寫中文書法的人士,在偽冒英文簽名方面都很了得。
  當時沒有留心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搭火車時候,車廂中又聽了一次,這次聽清楚了,而且讀了頻幕上的字:本港有很多優秀的書法家﹝《明報》即時新聞翻譯為「有天賦的書法家」﹞,掌握簽名方法及下筆力度,若有人出錢,是有可能代為偽冒簽名,情況有如黑市假護照一樣普遍。
  上網一查,有關新聞已經有八十五家報導,有些標題如商業電台直接寫「華懋筆跡專家指港有書法家收錢代冒簽」,影響無遠弗屆。
  
  本港書法界,就這樣無端端被這位英國筆跡鑑定專家抹了一臉黑。今後出門,如果人家知道我以書法為職業,難免被人指指點點,好像做過什麼壞事、偽造過英國護照一樣。香港書法界圈子並不大,這專家能不能舉證一位香港「優秀書法家」做過這樣的事情?我看純粹出於想像。若論「掌握簽名方法及下筆力度」,不就是他自己這樣的國際大專家嗎?為什麼不說筆跡鑑定專家「只要有人肯出高價」,可以弄出一個最接近真跡的簽名來,偏偏要找香港書法家晦氣。
  
  書法家用毛筆,毛筆是柔軟的書寫工具,中國書法講的筆力,不是物理學上可以測定的力。依照中國哲學思維,那是陰力,不是陽力。如果是物理學上的陽力,那麼大力士﹝廣東稱為大隻佬﹞就是優秀書法家了。西方使用硬筆,所以筆力概念和中國書法完全不同。中國書法簽名,古稱行押書,有板有眼,和英文簽名風馬牛不相及。RADLEY先生究竟對於中國書法懂多少,我持有極大疑問。
  
  由此也想到東西方思維方式的不同。我幫朋友鑒定字畫有年,一張名跡,市場售價往往在幾十萬到幾百萬之間,張即之冊頁達到過一千萬,米芾甚至到過三千多萬人民幣,鑒定者豈能說「可能是」、「大約差不多」這樣的話?中國書法鑒定,從來沒有什麼「四十四個相似」、「十五個不同」。客戶出那樣大的價錢,要的就是你一句話:是還是否。當然這結論須要提供論證,沒有把握就老實承認,不能含糊。

  我找來報紙刊登的華懋方面簽名對照本,閱讀這位專家的意見,原來他根據的只是「包括字體弧度、高度、長度及書寫節奏」,其他還有一個關鍵的因素,在照片中非常明顯,竟然沒有提及,這使我驚訝不已。
  夜深人靜,想想我一不是「有天賦的書法家」,二不認識興訟雙方,三英文不識幾個字,關我什麼事,不如睡覺。一宿黑甜,醒來再說。

2009年6月13日 星期六

答同學問授徒標準

  我就要退休了,屈指教書四十年,從青壯教到白頭,終於可以透口氣。

  四十年來,教過中學,教過大學,也教過成人進修課程;教過好學生,也教過壞學生;教過各種課程,最多還是教書法。有些學生非常優秀,進步令人詫異。所謂壞學生,並非壞人之謂也,只是不肯下功夫練習,有些人只是玩玩而已。成人進修課程面向社會,報讀不用考試,比大學本科難教。記憶中最奇怪是有一個學生,進入教室就趴在桌子上睡覺,我講課她還打鼾,我講完她就會自動醒來。我至今不明白交了兩三萬學費,何以來此睡覺。

  就算勤力的學生,也有難教的。有個學生自信力非常之強,每次帶一大堆作業給我看,但不能說他哪裡寫錯了,你講一句他駁一句。我告訴他這裡是石花,並非筆畫,他還是堅持。時間久了,慢慢知道他不能聽反對的意見,相處就很困難。

  香港有句話叫「面斥不雅」,可見大家都知道「雅」很重要。我素不與人爭執,又怕交際,到退休這年紀了,惟望清靜地讀書寫作。但我心中有一個希望,就是找到接班人。過去我教過很多學生,但就性質而言,屬於普及層面。我希望今後能夠在普及基礎上做點提高的工作,培養比較專業的接班人,以利書法之傳授。長期以來,我一直盼望有學生可以青出於藍,超過我的水平。

  普及面比較廣,提高面比較窄,這是必然的。普及工作,如有些社團會舉辦講座,我也準備接受邀請去講幾次。就提高層面而言,人太多照顧不過來。以前學校的課程,練習堂是一小時,有二十個學生,平均每人三分鐘輔導,顯然是少了點。如果人少,可以大大增加輔導時間。

  我看台灣書法老師,將自己授徒要求寫在網上,氣味相投就合,氣味不投就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避免無謂的誤會。今有學生問我退休後的想法,我依樣葫蘆,不避抄襲之疑,參考台灣老師的標準,公佈我心目中接班人的原則如下:

  一,必須是真心向學,有決心有毅力,如果你只是消遣玩玩者,恕不奉陪。書法有相當的難度,怕難怕單調,沒有耐心、不能持久者,不要找我。

  二,我想尋找和培養接班人,總要知道他從事哪一行,文化程度怎樣,有沒有練習時間。請用電郵傳你個人簡歷給我,讓我知道你是誰,為什麼想學書法,沒有自我介紹者不受理。這是台灣侯老師的辦法,我覺得很好。﹝我的信箱是abc@1800.com﹞
  簡言之,如果你只是聽聽書法講座,好像去電影院一樣,沒有人會問你是哪一位,比較自由,內容是普及層面的。如果你想來找我深入輔導,我就必須對你了解多一點。以往有學生連真實姓名也不告訴我,這葫蘆賣什麼藥我吃不消。

  三,中文程度好,文辭清通者,優先。這是中文大學某教授的標準,我也同意。有研究能力者,望之久矣。

  四,有計劃現在或將來開班授徒、推廣中華文化藝術者,可以優先。請來電郵詳細說明。

  五,懂電腦、有個人網誌或網頁、會收發電郵者,優先。主要是聯繫方便,而網誌可以練習中文寫作,對書法有好處。

  六,香港有很多有經驗的書法老師,如果你已經跟開其他老師,不如堅持下去,必有得益。三天兩頭轉換老師不好,也容易引起其他老師的誤會。請勿找我生事。

  七,經常遲到缺席者,請勿報讀。曾經報名又無故缺席者,浪費彼此時間,不會再收。

  八,沒有時間做作業者,不如等你退休了再說。

  九,「自以為非」才會有進步,如果你自我感覺良好,不如在家臨池好了。巧言如簧,說假話,喜歡頂撞,熱衷於播風弄雨,拉派結黨,敬請別來找我,讓我多活幾年。

2009年5月26日 星期二

書品和人品

  我經常看到這樣的文章,說書法要好,首先人品要好。人品不好,書品也高不到哪裡去。
  這些話對不對呢?

  要弄清楚這個「品」指什麼?很多人將之解釋為「品德」,這是錯的。品德不好的人,書法可能很好。中國歷史上兩次亡國,一次是蒙古人,一次是滿族人,打進關來,建立了他們的中央政府。元朝出了一個大漢奸趙孟頫,但他是大書法家;滿族人建立了清朝,又出了一個大漢奸王鐸,也是大書法家。至於宋代的奸臣如蔡京,秦檜,字也寫得不錯,甚至比一些忠臣還要好。明代還有一個赫赫有名的董其昌,雖任高位,卻刻薄鄉里,搞到鄉人火燒其宅。毛澤東說他是一個惡霸地主,從史料看,這話沒錯。
  如果書法可以反映出人的品德,那等於說看人書法,就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了。事實上這是做不到的。書法只能反映一個人的品格,品味,不能反映品德。

  品格就是格調,格調有高低,因人而異。同樣一碟菜,在不同格調的餐廳給你的感覺不同。裝修一間房子,格調可以相差很遠,有些俗有些雅。我們稱那些用Mac機者為「麥人」,他們喜歡高格調的東西,蘋果機是他們的心頭至愛。二十四史,最有味道的是前四史;前四史格調最高是《史記》。
  品格來之於品味,有些人打扮,買很多高級化妝品,買很多名牌衫,可惜打扮起來不好看,品味不對。有些人穿了些普通的衣服,看起來卻韻味十足。
  品德解決行為對不對的問題,品味解決雅不雅的問題。有道德的人,是好人;有品味的人,是雅人。書法作品反映的就是一個人的品味,它不能反映一個人的品德。如趙孟頫,他是一個雅人,琴棋書畫都懂,但他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認賊作父,從品德上說,大節有虧。

  品味是可以培養的,這就是藝術的功能,稱之為美育。藝術教育人認識雅,陶冶人的性情,台灣有個廣告說:「會彈鋼琴的孩子沒有犯罪的」,琴聲改變了孩子的世界觀。其實各種藝術都有這樣的功能,浸淫於藝術的人,可以提高自己的品味。
  現在的教育,只重視智育、體育。香港學校中沒有專門的德育課,也沒有美育課,這是非常可惜的。沒有德育容易成為壞人,沒有美育容易成為粗人,教育怎麼可以少這兩樣呢。

  書法的技法,本身沒有品味之分,但怎樣運用,卻真實地反映出作者的情趣。孫過庭《書譜》說:「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欲,便以為姿。質直者則徑侹不遒,剛佷者又掘強無潤,矜斂者弊於拘束,脫易者失於規矩,溫柔者傷於軟緩,躁勇者過於剽迫,狐疑者溺於滯澀,遲重者終於蹇鈍,輕瑣者染於俗吏。斯皆獨行之士,偏玩所乖。」什麼品味的人寫什麼樣的字,什麼品味的人欣賞什麼樣的作品,這就是書品和人品的關係。

2009年5月23日 星期六

書法老師的標準

 最近我發現台灣有個教書法的侯吉諒老師,快人快語,說話很乾脆。跟他一比,我是差了很多。

 一是侯老師的招生規矩,相當嚴格。我抄給大家看看:

 「我的書法班有要求,有十二種情形不教:

 1. 短期的﹝短於一年的﹞,不教。
 2. 每一期缺課兩次的,不教。以後不得再報名
 3. 父母要小朋友來學的,不教。
 4. 十歲以下的小朋友,不教。
 5. 打電話來問太多問題的,不教。我的部落格已經有太多東西可以參考,有興趣和我學書法的人要自己看,如果連這點最基本的功課都不做,當然不教。
 6. 曾經報名,但沒來的,也沒說明理由的,不再接受報名,如果真的想學,請展現你的決心再報名。
 7. 來上我的書法課,必須排除其他所有的原因準時上課,沒有這種心態的,不教。
 8. 學習書法最重要的是持續的長期練習,中斷太多、太久,影響學習效果太大,浪費彼此的時間。沒有打算長期學習的,不要報名。
 9. 報名沒有自我介紹的,不受理。
 10. 上課期間因工作和出國請假的,可以理解、接受。但其他原因,必須自己儘量排除。
 11. 因為正常原因而中斷學習的,可以再報名。
 12. 總之,只想淺嚐即止的,體會一下書寫樂趣的,請另尋他處。

 報名一律用電子郵件,告知真實姓名、年齡、經歷等等基本資料。自我介紹越詳細,越有可能參加我的書法班。沒自我介紹的,就不必報名了。 」

報名錄取之後,侯老師還有上課要求十六條:

 「1. 三個月內不可問問題→程度不到,回答了也無法體會,不要以為回答就了解,不問問題,是要你自己多思索。
 2. 上課的內容要作筆記→老師講完了,你大概也忘光了。
 3. 不懂的要回去查資料→老師只能指引你重要的方向,許多基本的知識要靠自己充實,要讀指定的書。
 4. 規定的工具材料不可改變→不要自作聰明。
 5. 問問題我不一定會回答→這也是一種回答。
 6. 三個月內,沒教的方法,不要去嘗試→只會重覆更多錯誤。
 7. 完全拋棄從前舊有的觀念,重新建立正確的學習方法。
 8. 不能只想學寫字。只想寫字,字不會寫好。
 9. 我說過了,並不表示你就懂了,所以不要想到問題就隨口問,先看書,把問題想清楚了再來問。
 10. 不可畫字,描字,畫得再像、描得再好,也沒有用。
 11. 不要貪多,多沒有用,真的會了才有用。
 12. 書法必須與歷史、文學、美學一起加強。
 13. 不要人云亦云。
 14. 寫字不是用毛筆熟練就可以,方法不對,觀念不對,練一輩子也沒有用。
 15. 不是寫久了才有習慣,任何人一開始寫字就有習慣,要改正錯誤、培養正確的習慣。
 16.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當書法家,但是每個都能寫書法。
 如果有特殊要求, 請先來信。」

 我看了侯老師的要求,深感欽佩。很明顯侯老師不是為了錢教學的,他有自己的標準,而且坦率地講出來,不合標準就別來。以前中文大學辦過一個展覽,紀念擅長書法的某教授,我看他的招生簡章中這樣寫:「文辭清通,面目端正」,也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雖然我不大贊成,但心中有要求應該事先講清楚,不講誤人誤己,反而多生滋擾。

 我在城大講課,招生原是學校的事情。如果將來有機會自己招生,也要學學侯老師。

2009年5月21日 星期四

悼念王壯弘先生


  今天發生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是小腿又強烈地痛,從去年開始,莫名其妙有這病,有醫生說是神經痛,有醫生說是坐的時間太久,肌肉缺氧。這種痛難以形容,非常深刻,開始時候抽一兩下,然後抽痛停了,痛感強度卻越來越大,往往人不能站立,倒在地上。好在每次只有幾分鐘,幾分鐘後停止了,站起來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我用電腦寫作,無法不長期間地坐著。雖然我也有停下來,散步,做運動,可惜沒有什麼用。

  好在我講課時候沒有發過,一次也沒有,這真是感謝上帝。如果在教室中倒下,肯定亂成一團。

  我靜靜地想,究竟我應該停止寫作還是加快寫作?似乎兩者都有道理。

  於是我做第二件事,和王壯弘太太通了電話,這是我一直掛在心上的。我想知道壯弘兄去世的原因,王太說,壯弘兄是因為寫書去世的,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消耗在這幾本書上了,每個字都要仔細查過,每個細節都要反覆考慮。書寫出來了,學生送來了樣書,他非常高興,就在那晚上駕鶴西遊了。

  壯弘兄是學者,當年我邀請他參加《中國書法大辭典》的寫作,他就是這樣認真。編輯部人都走了,他還在寫,還在翻他的那一堆筆記紙條。我們那一圈人,崔爾平、吳建賢、潘德熙.....,都是這樣的人。沉迷於自己的事業,幾十年天天不停地做,從無怨言。

  壯弘兄是幸福的,他有六本碑帖鑒定的書,兩本論太極拳的書。其中最早的三本,我是看到他寫的。我們常常在空寂鴉靜的編輯部交談,那場景至今在我眼前。他寫作速度不快,但從不寫空話。書中每一句,都凝聚了他的思考,他的經驗。他被視為碑帖鑑定的權威,是名副其實。就是移民香港之後,上海朵雲軒還請他回去,參與字畫市場的定價。

  我沒有看見他發過脾氣,他總是儒雅的,對人說話非常客氣。沈培方兄訪港,壯弘兄夫婦、許寶馴和我一起聚會。吃完飯,大家爭著要付錢,他夫人說:「不可以,老王會生氣的。」各位都是壯弘兄的熟友,知道他為人,所以也不和他爭。壯弘兄極講面子,這在朋友中都知道。唯一例外有一次,他寫的一篇文章,給某領導要求一起署名,他很痛苦地來找我想辦法。我聽了之後說,我去幫你講講,看看能不能挽回。他想了一想,說還是不要吧,會影響到你的。我記得他一面搖頭一面起身離開,好像失去親生孩子般的痛苦表情洋溢在他的臉上,頗使我動容。

  《歷代書法論文選》出版時,我決定書名不請當代書法家寫,採用集古字。當時選定了孫過庭《書譜》,我集了一條,壯弘兄看過後,換了字,並對我說:「毛點、破點的字反而好看,不宜太光。」三十年過去了,這本天天放在我案頭的書,只要看到書名,就會想起他的話。

  我那時年輕,說話有鋒芒,有些人拿了收藏來書法編輯部,我脫口而出:「假的。」等人家走了,壯弘兄對我說,不可以這樣講,這不合規矩,人家保存了幾代,你這樣講太傷人。我請教他,原來應該說「這字畫好好保存,還是不要賣吧。人家懂了你意思,就可以了。」他這話我一直記著,也體會到他的忠厚。

  我離開上海前,政府又搞了一次運動,清查什麼資產階級思想,壯弘兄因此被拘留審查,理由好像是為一個香港人鑒定字畫,而這個人聽了壯弘兄的意見之後,買走了這幅作品並且帶出境外。這是我廳辦公室的流言,領導上自始至終都沒有講清楚是什麼原因。壯弘兄上有老母,下有女兒,生活無著。他母親來找出版社領導,希望能夠領到壯弘兄的工資,可惜領導沒有同意。我看見一位老年婦女走出去,有同事告訴我這件事情,並且說壯弘兄的母親已經來過幾次了。那天恰巧我領到工資,我立即飛奔出去,在街上把自己工資一半給了他母親。

  後來中央有文件,取消了這個運動,壯弘兄也平安回到了編輯部。有一天上班,壯弘兄來到我前面,說:「是不是你?」我們就這樣對望著。他母親不認識我,是從編輯部的照片上找出我的。當時我單身,沒有家累,做點小事幫助人不算什麼,但壯弘兄一直記著這件事情。有一年我回上海,他贈我一張120底片,是根據《鍾繇薦祭姪稿墨跡》相片翻拍的,後來我在《書譜》雜誌上發表了。可惜我萍蹤四海,現在竟然找不到這底片了。

  大約一九八七年,壯弘兄第一次來香港,下榻中文大學迎賓館。晚上我去看他,大雨滂沱,從火車站出來,一路走一路問,原來要翻過山,走到他那裏,渾身都濕透了。他站在賓館門口等我,緊緊地和我握手,連聲說對不起,好像這雨是他下的。我詳細問了他今後的計劃,希望能幫助他,他卻說沒有問題。又說起到新加坡教拳術的經過,證明自己可以生活。他決心移民海外,萬里投荒,我深知其中的艱難,壯弘兄很堅定地說,你放心,我可以的。事後果然證明他如魚得水,像他這樣的人才,無論國內外,都是非常難得的。一九八九年他來港居住,除了教拳,講書法,其他時間就是寫作。極靜,不與外界交際應酬,所以我也很少去打擾他。

  我在網上搜尋有關壯弘兄的消息,大部份都是講他太極拳方面的造詣。我不懂太極,所以無法評論。不過武術和氣功兩個圈的理論,是他講給我聽的。在編輯部,大家都知道壯弘兄懂武術,有時候誰身體上哪裡不舒服了,他還幫同事做按摩。我讀他有關「四兩撥千斤」的考證,提出應該是「四兩拔千斤」,我深以為然。他認為太極拳的根本思想,就是不用力勝,而且不用力就要徹底不用力,四兩力也是用了力。這樣的認識,無疑高人一等。

  很多人不知道,壯弘兄早年是上海電影演員訓練班出身的,他的樣子,確實很有明星氣派。當時吳建賢爆出這消息,大家就追問他,壯弘兄笑著承認了。至於後來何以沒有去拍電影,壯弘兄沒有說。

  壯弘兄富收藏,我到他家去,看見牆上掛著非常精彩的任伯年鍾馗圖,但奇怪沒有簽名。壯弘兄說這是任伯年家留下的作品,因為不是賣的,所以當時沒有簽上名。走廊中掛著一幅上海周XX的扇面,這是他學生,臨米芾,也相當精采。壯弘兄凝視著這幅作品,嘆息說:「可惜此人現在亂寫,不讀書!」上海出版的朱熹手跡,也是壯弘兄收藏的。原請他帶到上海去拍照製版,壯弘兄不肯,請他們來港拍攝。有些原委現在還不能寫,將來當故事吧。

  壯弘兄葬於上海青浦福壽園,我老師的墓也在那裏,還有沈尹默等前輩。

  上面這張照片,是我做香港中國書法家協會網站時候,向他要的。他選來選去,選出這一張,可見是他喜歡的。我在電腦中作了加工,放在介紹他的網頁上。現在有些網站都拷貝這一張,有一家甚至還在照片上加上自己網站名字。那時候壯弘兄頭髮還沒有全白,近年已經如飛霜了。

  對於一個學者來說,最大的喜悅就是研究著作出版。四十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我回到書桌前,打開電腦,繼續寫下去。

講授書法

  從一九七九年我在華東師大中文系講授書法算起,到今年恰好是三十年了。
講授書法,究竟怎樣講才好?我上課時候,往往不帶毛筆,只是講用筆的道理,請學生在練習時間和回家照要求練習。香港城市大學的課程安排是:理論課一小時半,接著在老師指導下練習一小時,回家至少還要四小時,以求熟練基本動作。

  現在基本動作示範都是在課堂上放映電影,可以看得很清楚。經常有學生對我說,或者向學校反映,要我更多地做示範。示範有其好處,但也有其缺點。藝術本來是個性的發揮,如果學生跟著老師寫,到最後就會非常類似老師的風格,而且一旦形成,終身都無法洗脫。在一些日本的書法班中,可以看到這種現象。

  一個學生來我處學習,最寶貴者是他的個性,將來作品中反映的就是他的個性特點。如果學生寫的作品和我一模一樣,那是我的個性特點取代了他自己的,我認為這是失敗的藝術教育。

  有時候被學生講得心軟了,坐下來示範,結果練習課變成老師寫,學生看。其實課程設計的思想,是學生寫,老師看,指出他們的手勢錯誤。我在課堂上講過,姚明打球,劉翔跨欄,這是運動員,我等於是教練。教練的責任,是設計訓練計畫,按部就班,訓練運動員領會基本動作。教練應該詳細說明某一動作的要求,觀察運動員做得對不對,指出哪裡不對,怎樣改進,練習時間應該多少。沒有理由讓教練自己去做,運動員反而坐在場子邊上看,而且還要說:「做多兩次!」跳水運動員可以向前翻三圈,或者側身旋兩週,跳高運動員可以躍過兩米多,是否教練先要自己表演?教練是培養世界冠軍,而不是自己去拿世界冠軍,這個關係不能倒過來。我這一講,學生就明白了。

  大曆十二年懷素作《自敘帖》,抄錄顏真卿所言:「吳郡張旭長史,雖姿性顛逸,超絕古今,而模楷精法詳,特為真正。真卿早歲常接遊居,屢蒙激昂,教以筆法。」張旭教顏真卿筆法,只是告訴他怎樣用筆。我們從《顏真卿述張旭筆法十二意》中可以看到,張旭所言,筆法的關鍵是錐劃沙,並不是逐筆示範。 這篇文章朱關田考證是託名之作,並非出於顏真卿之手,但文章所反映唐代的書法傳授,我認為是真的。

  以前朱關田在浙江美院讀書法碩士,從沙孟海先生。關田兄來港時,我問他沙先生是怎樣教書法的。關田兄說:只是說多讀書。我問:「有沒有當場示範?」關田說沒有。沙先生當然不會帶著一枝毛筆去教室的。這跟我老師一樣,我從黃聿豐老師,前後十多年,每次去老師家,只是談論,老師講到的書,我回家都很認真地讀。老師從來沒有做過一次示範,我見老師寫字,也就是三數次,這是他自己寫作品,不是給我示範。歷史上所有論書著作,都是那十幾年讀完的,包括很多大部頭的叢書。晉唐的名篇,我幾乎可以背下來。

  要學書法,有四篇文章是最重要的:一篇是韓方明的《授筆要說》,一篇是虞世南的《筆髓論》,一篇是《玉堂禁經》,一篇是孫過庭的《書譜》。欲知二王,熟讀這四篇就可以了。其餘漢魏晉唐的都要仔細讀過,宋元明清泛覽即可。可惜學生急於寫作品的多,下死功夫讀書者少,其實讀書反而是一條近路。譬如筆法包括哪些內容,八面鋒講什麼,什麼是筆勢,怎樣運用使轉,書法的兩個圈表示什麼意思,什麼是九用和五勢,何謂八法化勢,裹束怎樣解釋......這些基本概念弄不清楚,就無法入門。好的拳師,必須通拳經,舉手投足,皆合道理,方是制勝之道。只有明白了用筆的道理,才能做到孫過庭說的「翰不虛動,下必有由」。

  學生來的時候,往往是沒有拿過毛筆的人,畢業時都可以達到相當好的水平。這就是理論的力量。老師的責任,是指出一條路,讓學生去走,我老師就是這樣做的。

2009年5月12日 星期二

行書的定義

  邱世鴻著《大學行書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3月第一版﹞第一節「行書名稱及歷史沿革」,對行書名稱做了解釋。他說:

  「行書是比較晚出的書體。從形態上來說,『行』者,與『坐』『跑』相對而言。《說文解字》云:『行者,人之步趨也。』行書最初又叫『行押書』、『行狎書』。......蘇軾有個形象的說明,楷如坐著,行如行走,草如跑步。行走最好地體現了動靜結合的節奏和韻律,所以,雖然它後起而影響最大,涉及面最廣。」

  所謂行押書,是簽名用的書體。行書是行押的簡稱,和跑步、行走沒有關係。漢興有草書,有一段時間大約是用草書簽名,結果引起混淆,政府下令簽名禁止用草體,必須讓人看清楚是誰。這樣引起了行押書的產生。張懷瓘《書斷》言「案行書者,後漢潁川劉德升所造也,即正書之小訛。務從簡易,相間流行,故謂之行書。」有些人把這句子中的「正書」理解為「真書」,誤。正書應該是正規書。

  從歷史順序來說,三種書體中草書最先產生,然後是行書,最後是真書。你不能說先跑,後走,最後坐下了。

  《魏書‧卷二十四列傳第十二‧崔玄伯傳》:「玄伯自非朝廷文誥,四方書檄,初不染翰,故世無遺文。尤善草隸行押之書,為世摹楷。玄伯祖悅與范陽盧諶,並以博藝著名。諶法鍾繇,悅法纫瓘,而俱習索靖之草,皆盡其妙。諶傳子偃,偃傳子邈;悅傳子潛,潛傳玄伯。世不替業。故魏初重崔盧之書。又玄伯之行押,特盡精巧,而不見遺文。」

  此段文字中「尤善草隸行押之書」一句,台灣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新校本不作分讀,有人標點為「尤善草、隸、行押之書」,或「尤善草隸、行押之書」,皆不合古文習慣。「尤善」後面往往只能舉一種,不能舉兩種或三種,什麼都善,就不能說「「尤善」。我認為中央研究院本是對的。

  「尤善草隸行押之書」,是說用草隸行押的那種書體,行押本身是草隸形成的。這就是行書的來歷。

宋朝皇帝看書法

  讀宋高宗 ‧ 趙構《翰墨志》 :「書學之弊,無如本朝,作字真記姓名爾。其點畫位置,殆無一毫名世。」由此可知,北宋所謂蘇黃米蔡四大家的書法,在當時並不為君所重。正好印證了宋‧岳珂:「本朝不以書取士,故士亦不以書名家」一語。

  唯一例外是米芾,趙構說:「米芾得能書之名,似無負於海內。芾於真楷、篆、隸不甚工,惟於行草誠入能品。 」趙構自己走的是二王一路,與老米相同。老米傷在真楷薄弱,故行草只能入能品。

  米芾論書,對於顏真卿相當苛刻:「顏行書可觀,真便入俗品。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無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顏柳挑踢,為後世醜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盪無遺矣。」米芾看不起顏真卿的真書,平畫寬結固然是一變古法,但說顏俗,卻有點過份。老米自己的書法,是不是平淡天成?是不是沒有挑踢?


  有一次和許寶馴先生談起米芾這段文字,許先生說:「我看米芾還沒有達到顏真卿的水平吧。」就總體來說,我的看法也是如此,兩宋距離晉唐甚遠,米芾的行草,是不夠《祭姪稿》那種力度的。不過老米有非常漂亮的書札,北宋學王,他穩佔第一把交椅。

2009年5月11日 星期一

簡體字,還是繁體字? 1

緣起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九日,加拿大西部的英屬哥倫比亞省省長哈克宣布,中文將列入省試科目。這意味著,十二年級的中學生參加省試時可以選擇中文科目,而成績會計入大學新生的總成績中。近年來,大批華裔移民湧入哥倫比亞省,華語使用者人數已經排位第三,僅次於官方文字英語和法語。中文報紙、招牌、廣告在溫哥華隨處可見,哈克省長的決定,正是反映出哥倫比亞省這一變化。

  但哈克沒有想到,中國人現在使用著簡繁兩種字體,學生該學哪一種,考試應考哪一體,眾說紛紜。大陸移民比較傾向於簡體字,港臺移民幾乎一邊倒地擁護繁體字,海外的出版物全是繁體印的,甚至大陸的《人民日報》海外版也是用繁體印刷的。大陸移民也有人希望孩子學繁體,因為他們到海外後,不能不讀繁體的出版物。

  哥倫比亞省當局最後決定簡繁並存,中文學校必須教授簡體字,而同時教師可以講授繁體字。在省試時也可以選擇任意一體。這樣決定實際上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倒霉的卻是學生。中文原就不好學,現在又要加多一種負擔,其效果也就可想可知。

  我在這背景下,寫了《簡體字,還是繁體字?》一文,一九九五年六月二日至五日在加拿大《明報》一連四天刊載,引起廣泛注意。英屬哥倫比亞省省中文協會曾召開一次會議,就繁簡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討論,我也是被邀請者之一。

  漢字使用兩種字體,反映了中國目前分為海峽兩邊的政治現實。海峽兩岸不但字體不同,習慣用詞也差異甚大。戰國時所謂「田疇異畝,車塗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現在也差不多如此。文字的問題,不僅僅是語文問題,其意義值得深思。

  這篇文章是在國外寫成的,當時尋找資料非常困難,至今已經十五年了。我注意到最近內地又有關於簡體字的討論,所以將此文找出來,略加修改,放上網誌,或許對有興趣研究這一問題者,有些參考價值。

簡體字,還是繁體字? 2

一 大陸使用的全是簡體字嗎?

  簡體字以前魯迅稱之為「簡筆字」 ,有人寫作「減筆字」,民間叫「簡體字」,它在大陸官方文件上的正式名稱叫「簡化漢字」,或「簡化字」。和「簡體字」相對稱,許多人把原來的漢字稱為「繁體字」,其實傳統的漢字有繁有不繁,「繁體字」只是近似的俗稱。

  簡體字和繁體字是不對等的兩個概念:繁體指流傳下來的漢字正體,它本身是一個完整的文字系統。簡體只是一小部分筆畫比較多的繁體簡化字,簡體字並不能獨立作為一個文字系統。現在人們經常有一個誤解,就是以為中國大陸已經全部使用簡體字了,實際上簡體字數量並不多,漢語的文字表達,大部份還得靠繁體字。

  簡體字有多少呢?

  大陸公佈簡化字共有兩次︰第一次是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八日,由國務院公佈了《漢字簡化方案》。這個方案包括三個表︰第一表的230個簡體字﹝ 即從一九五五年五月一日起在北京和天津四十種報刊上試用的第一批簡化字﹞,從公佈時起可以正式通用;「漢字簡化第二表」的285個簡體字﹝即一九五六年六月一日起推行的第二批簡化字﹞以及「漢字偏旁簡化表」的54個簡化偏旁,作為試用並徵求意見。《方案》全部合計有515個單獨簡體字。

  至一九五九年七月止,共公佈了四批簡體字。一九六四年五月,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匯編了一個《簡化字總表》,總表也分三個表:第一表有352個不作偏旁用的簡化字;第二表有132個可以作偏旁用的簡化字和14個簡化偏旁;第三表為1,754個簡化字,它們是應用第二表的簡化字和簡化偏旁類推出來的,例如「為」字簡化了,那麼就可以類推簡化「偽」、「譌」字。《總表》共計2,238個簡化字, 普通稱為「一簡」。﹝其中「簽」、「須」兩字重見,故總數為2,236字。1986年10月又刪去「迭」、「象」兩字。﹞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又公佈了《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稱為「二簡」。「二簡」極為粗糙,造成了巨大的混亂,一九八六年國務院下令取消。所以我們現在所說的大陸簡化字,只是指「一簡」而言。

  可以看到,幾十年來簡體、繁體之爭,主要就是《簡化字總表》中第一表和第二表的484個簡體字。如果再分析一下,其中不少簡化字還是歷史上早已流行的行草手寫體,如「門」簡化為「门」、「車」簡化為「车」,實際上完全新造的簡體字還要少於此數。

  那麼,一個學生所要識的字﹝也就是常用漢字﹞有多少呢?這個問題在各地區因社會環境不同而統計結果相異。例如香港地區用字較少,一九八六年香港教育署語文教育學院中文系編了一本給小學語文老師用的《常用字字形表》,收字4,719個。一九八七年,安子介先生以四份香港大報為對像,連續四十五天統計字數,發現共用字4,687個,而其中3,650個字佔了使用率的百份之九十九點八﹝見1987年12月7日香港《文匯報》第七版安子介《二四零個常用字》﹞。在中國內地,國家文改會是以4,500個常用字為簡化對像的,但顯然不足以應付日常所需。一九六二年文化部、文改會、教育部共同制定了《印刷通用漢字字形表》,收字6,196個,一九六五年一月正式下達推行,現在中國所有印刷用字,除古書翻印外,都是按照這個表的統一字形刊印的。一九七五年,文改會、科學院、國家出版局、新華社等組織北京人民日報社、新華社的排字工人,指導一千五百個中學生統計了二千一百六十二萬字的四類書刊資料,編出一份《漢字頻度表》,於一九七七年十月發表,收入常用漢字6,335個。目前最權威的是一九八一年國家標準總局公佈的《信息交換用漢字編碼字符集》﹝基本集﹞,收常用一級字3,755個,次常用二級字3,008個,合計6,763字,現在中文電腦上用的基本國標字就指這一字集。由于電腦技術的進步,市面上中文軟件所附字庫已經擴大到13,500字,﹝以一度最流行的臺灣中文軟件「倚天」為例,常用字為5,401,次常用字為7,652,共計13,053字。﹞甚至有三、四萬字的,但就常用漢字而言,大致是六千多字。

  如果以文改會簡化方案中較低文化程度群所使用的4,500字計算,《簡化字總表》裡單獨的簡化字有484個,僅占10.8%;類推的簡化字只佔49.7%。

  以普通文化程度的6,763字計算,《簡化字總表》其中單獨的簡化字484個,僅占7%;類推的簡化字只佔26%。即是說,在中國內地一個人讀書識字,每一百字中有33個字是單獨簡化字和類推簡化字,而其餘67個字還是傳統的繁體字。

  如果以較高文化程度群所使用的13,500字計算,每識一百字中,單獨簡化字僅4個,類推簡化字13個,還有83個是繁體字。

  由此可見,不論在大陸還是在香港、臺灣,中文大部分還是用傳統的繁體字。所有學中文的人,主要還在學繁體字,任何人不可能只識簡體字而不識繁體字。文化水平愈高,則所需學的繁體字愈多。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大約識一個簡體字,還得至少識兩三個未簡化的繁體字,才能閱讀寫作。

簡體字,還是繁體字? 3

二 還能繼續簡化嗎?

  簡化字太少,它究竟能發揮多大作用,也就成了一個疑問,我們能不能把所有的繁體字都簡化呢?有些字本身已經很簡,如「一、二、三」之類,不用簡化,然而也有相當數量的字仍然很「繁」。一些研究者已經覺察到這一問題,有人對一九五二年六月教育部制訂的供掃盲識字的《二千常用字表》進行統計,發現「簡化以後,二千個常用字當中還有11畫以上的漢字786個。假定把這786個漢字都能進一步簡化為10畫,那麼,二千個常用字的筆畫總數將減為17,346畫,每字平均筆畫將減為8.7畫。這比沒有簡化以前每字平均可以減少2.5畫,即減少22.3%;比1956年漢字簡化方案每字平均可以再減1.1畫,即再減9.8%。」﹝見周有光:《漢字改革概論》,p.342,文字改革出版社1979年10月第三版。﹞

  一九六零年四月,中共中央《關於推廣注音識字的指示》再進一步設想將全部漢字減到十畫以下,文件說:

  「為了加速掃盲和減輕兒童學習負擔,現有的漢字還必須再簡化一批,使每一字盡可能不到十筆或不超過十筆,盡可能有簡單明了的規律,使難寫難認難記、容易寫錯認錯記錯的字逐漸淘汰。這一任務必須依靠廣大群眾,……請各省市區黨委指示當地有關部門在最近期間提出一批新簡化字的建議,報告中央文字改革委員會綜合整理後送中央和國物院審定。」﹝引自鄭林曦:《漢字改革》,p.46,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3月第一版。﹞

  這個指示傳達後,各地動員黨政機關、學校、廠礦、人民公社、部隊千萬人大規模創造簡化字,表面上是集思廣益,轟轟烈烈,一九六零年報送了一批,至一九七二年文化大革命中又報送一批,實際上報送的都是千奇百怪的生造字,不識字的人都可以造字,令人嘆為觀止。一九七三年年中,權威的中央《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先後發表文章,竟說反對文字改革就是「顛覆無產階級專政,復辟資本主義,使中國淪為帝國主義、社會帝國主義的殖民地」﹝見文華:《文字必須改革》,1973年7月6日《人民日報》第三版;聞宣:《積極而穩步地進行文字改革》,1973年5月10日《光明日報》「文字改革」第一期﹞,在這樣嚇人的大帽子下,社會上人人表態擁護大量簡化漢字。但事與願違,經過反覆的研究和比較,發現大多數繁體漢字簡不下來,並不是如想像中容易。比如一個「停」字,想簡為「仃」字,但原來就有「伶仃」的「仃」字;想把「遇」字簡為「迂」,但原來就有一個迂迴的「迂」字。橫搞豎搞,再能勉強簡化的僅幾百字。

  周恩來是推動兩次漢字簡化的主要人物之一。「一九七五年五月文改會擬出《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報請國務院審閱。同年九月周恩來總理審閱了《草案》,并提問說︰『此事﹝簡化漢字﹞主席說了這麼長時間了,為什麼這次才這麼一點?』又說:『徵求群眾意見是好的,允許群眾修改。偏旁大可以簡,而且要一律』」﹝見鄭林曦:《漢字改革》,p.46,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3月第一版﹞,把二簡草案退回再議。文改會諸公絞盡腦汁,把古往今來的錯字、別字、異字一股腦兒全收集起來研究,總算增加了一點。一九七七年五月華國鋒秉政時公佈《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新簡化字也只有853個,簡化偏旁61個。這些字中有用簡化偏旁61個類推出來的391字,真正簡化的只有462字,普通稱為「二簡」。

  第二批簡化字在實際應用中弄出了大問題。一九七七年十月,二簡的第一表248個簡化字經國務院批准在部份報刊上使用。方案一公佈,各界一片嘩然,大學中文系的反對更為強烈。比如「煤」簡成「火乚 」,「慢」簡成「 忄万」,「街道」簡成「彳 辶刀」,實在無法使用。我記得官方曾用「二簡」試印小說《金光大道》,結果沒有人能讀懂。有海外華人撰文責問說:「展」字簡化為「尸下加一橫 」,豈不是尸體放在板上展覽嗎?「道」簡成「辶刀」,講道理不用腦袋用刀嗎?最後,連各中央機關都拒絕採用「二簡」,國務院被迫下通知停用,讓「二簡」自動消失,至今已經十八年了。

  當時,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在《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說明》中說︰「這次簡化以後,在4,500個常用字中,超過十筆的還有1,300字。……此外,還有一些筆畫不算多,但是難寫難讀或容易寫錯讀錯的字,也需要在簡化過程中求得解決。這些字怎樣簡化,希望大家討論。」實際上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更遑論4,500 個常用字以外的字了。

  文字是不能朝三暮四地改動的,每改一次,所有的人就要重新識字一次,印刷字型、商店招牌、書籍課本、甚至名片信封都要換一次,其浪費至為驚人。漢字是漢族人民幾千年來的集體創作品,老祖宗何嘗不想簡單一些,只是社會生活日益發展,不得已而為之。幾千年來,漢字逐漸形成了一個相當嚴密的科學系統,牽一髮而動全身。簡化漢字在書齋中談談似乎很正確,一用到社會上,三百六十行都要行得通,並不是那樣容易的。

  以國家的力量,設立專門的機構,化了二十年時間,上至主席總理,下至販夫走卒,動員了千萬人想辦法、出主意,結果證明近一步簡化漢字的想法,已是此路不通,我們寫字,多數還得使用傳統的繁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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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簡體字是否比較方便?

  文字的使用主要涉及到學習是否容易、辨認是否清楚以及書寫是否迅速,即易學、易讀和易寫三項。但這三項的重要性有所分別,著名的文字改革專家周有光先生在《文字改革概論》一書中說:

  「在一生的時間當中,學認和學寫只佔較少一部份時間。學習階段過去以後,就是經常的書寫和閱讀。書寫所佔時間在一生中也並不多,除非以文書寫作為職業的人們。跟文字接觸的時間,任何人都是以閱讀為最長。對於經常閱讀的速度來說,筆畫減少可以增進視覺的明晰度,因此是有利於提高閱讀速度的。但是,如果筆畫差別太小,形體近似增多,那就辨別容易錯誤,視力容易疲勞,從而降低閱讀效率。筆畫普遍減少以後,差別太小和形體近似的字形很可能自然增多。這是在擬訂簡化方案時候應當特別加以注意的。總的來看,筆畫簡化對學習的好處較大,對經常書寫的好處次之,對經常閱讀的好處又次之。」﹝見周有光:《漢字改革概論》,p.343,文字改革出版社1979年10月第三版。﹞

  對周先生的結論,我們不妨討論一下:

  ﹝一﹞易學

  簡體字是否比繁體字易學?學一個字,需要記住字形、字音和字義三個要素。簡體字勝在字形簡單,但它往往增加了字音和字義的復雜程度。

  我舉部首「髟」為例,髟音標,本指長頭髮或動物頸上的長毛,髮、鬆、鬍、鬚、髭、髦、鬟、鬢等字,繁體皆從「髟」部,全是鬍子頭髮一類。「髟」下的字就是讀音﹝有些古音且不論﹞,筆畫雖多一些,一望而知其所屬。簡化字中對這一部首的字採用了各種方法:

  第一,單取聲旁。如取消「鬆」字,以「松」代替。字是少了一個,但「松」原只指松樹,但對識字者來說,現在要記住「松」字不僅是一種樹,而且也可以形容蛋糕的質地。譬如「松花蛋」是皮蛋,指蛋皮上有類似松樹葉狀的花紋,不是鬆化蛋;而「松化餅乾」則是鬆脆的餅乾,和松樹沒有關係。「稀鬆」原指鬆鬆垮垮,現在簡成「稀松」,望之有如「稀有之松樹」。一身而兼二義,這算易記易懂嗎?

  第二,用古代本字來簡化,如「鬍鬚」簡成「胡須」。「胡」原指牛頤至頸下的垂肉,引伸為下垂之物;古人在「胡」上加「髟」,專指頤和頸部的毛,二者遂有區別。「胡」後來常指西北少數民族,唐李商隱《驕兒》詩:「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原義「張飛胡」為面黑,照簡體字很容易誤解為「張飛是毛鬍子」了。「須」雖是「鬚」的本字,但「須」後多用於「必須」之義,簡體廢「鬚」用「須」字,將「鬍鬚」和「必須」兩種字義重新併入同一個字形「須」中,容易混淆,如用簡體字寫「你何須每天整理胡須」這句子,面目頗不清楚。古代本字由于延伸義的增加,常常衍生出幾個字,代表不同的意思,簡體字一歸併,前人的用意全白廢了。

  第三,借用它字的草寫體。如「髮」簡成「发」,這個字原是「發」字的草寫,與「髮」字的草寫不同,大約想減少一字,所以「髮」借用「發」的草體。這麼一來,「发」字無端多了一個意義,還多了一個讀音:唸上平聲時為「發」,為發財之發;唸去聲時為「髮」,為頭髮之髮。廣東人過年吃髮菜,諧音「發財」,沒想到簡體字真的合二為一了。

  第四,用其它簡化字類推。「賓」已簡化「宾」,所以「鬢」字可以類推為「鬂」。但只有規定的幾個字可以類推,上述取聲旁、取本字等簡化手法,並不能推廣應用到其它字上,如「時髦」不作「時毛」,丫鬟不作「丫環」。大家知道關公人稱「美髯公」,「髯」是面頰上的毛,卻不能簡作「冉」。又如「髭」是唇上之毛,也不簡作「此」,「髭鬚皆白」大陸寫成「髭須皆白」。下巴上的「鬍鬚」簡成了「胡須」,為何面頰之毛「髯」和唇上之毛「髭」不能享受同等待遇簡作「冉此」?厚此薄彼,一甚於此。

  從上所述,簡體字幾乎是沒有什麼章法,十八般武器拿在手,喜歡怎麼用就怎麼用。照我想來,真要簡化的話,不如減少「髟」字筆畫,而其下的聲旁基本不動。這樣,不單整個部首所有的字都簡化了,而且形、聲皆與傳統字都相近。現在把「松」、「須」、「鬂」、「胡」等字放在一起,學生能一望而知這都是指頭髮鬍鬚的嗎?照我的教學經驗,部首對識字有極重要的作用,部首一亂,那真是叫人死記硬背了。

  漢字的發展其實已經朝著形聲的方向走,但簡體字卻大量使用了新造象形字、會意字和生硬假借種種落後手法。識字最怕同一個字讀音多,字義雜。如果每個字形只有一個字音和一個字義,我以為是最容易記住的。如英文中的get,筆畫很少,很容易寫,可惜有幾十個意思,要全部記住就不簡單;multiculture雖然長,它的意思只有一個,相比之下反而容易記住。而現在簡體字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們眼睛只盯住字形,為了字形簡單而不惜使一個字形增加字音和字義。說簡體字易學,沒有說服力。

  ﹝二﹞易寫。

  簡體字筆畫較少,寫起來自然較快。一般人都以為這是簡體字的最大好處。

  可是有否想到,寫簡體字可以快到什麼程度呢?

  一九五六年第一批簡化字包括515個簡化字和54個偏旁,當時就有人作了各方面的統計:單就這515字而言,「在沒有簡化前每字平均16.08畫;簡化後每字平均8.16畫。就這515字而論,省去了大約一半筆畫。」﹝見周有光:《漢字改革概論》,p.341,文字改革出版社1979年10月第三版。﹞ 如是觀之,節省的比例是很高的。

  周有光的資料,早在一九五八年二月三日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文字改革委員會主任吳玉章曾正式宣布,結論完全相同:「採用簡化漢字的利益是十分顯著的。漢字簡化方案第一表和第二表所簡化的繁體字五百四十四個,筆畫總數是八千七百四十五畫,平均每字十六點零八畫;簡化之後歸併成五百一十五個簡化漢字,筆畫總數是四千二百零六畫,平均每字只有八點一六畫。就是說,寫簡化漢字比寫繁體字可以省力一半。在這兩個表裡,十畫以下的字在簡化前只有三十四個,簡化後增加到四百零九個,十一畫的字在簡化前和簡化後都是三十五個,十二畫以上的字,簡化前有四百七十五個,簡化後減少到七十一個。如果把第一表和第二表中的五百一十五個簡化漢字,依照第三表偏旁簡化辦法繼續加以簡化,那末每個簡化漢字的平均筆畫估計可以進一步減少到六點五畫,只佔原來繁體字平均筆畫的百分之四十強。」﹝見《人民日報》1958年2月14日第二版﹞原繁體字平均十六筆,簡化後為八筆,大約節省一半。

  但是,實際寫文章並不是只寫簡體字,並不是只寫這515個字。而是簡體、繁體雜用的。在這種情況下,使用簡體比純用繁體省多少筆畫呢?

  一九五六年八月一日唐嗣豐先生在《從實用統計中看簡化漢字》一文中說,據一百篇北京《人民日報》社論統計,總字數為255,124字,如用繁體每字平均為9.15畫,用簡體每字平均為7.67畫,平均減少1.48畫,即減少16.1%。﹝見唐嗣豐:《從實用統計中看簡化漢字》,《光明日報》1956年8月1日,轉引自周有光先生《漢字改革概論》一書第六章,p.342,文字改革出版社1979年10月第三版。﹞

  此外有人對二千常用字表作了統計。二千個常用字在未簡化以前一共是22,375畫,簡化以後一共是19,560畫,每字平均為9.8畫,比繁體減少1.4畫,即減少12.5%。﹝見Y. N.《常用漢字筆畫統計》,《文字改革》雜誌1958年3月,轉引自周有光先生《漢字改革概論》一書第六章,文字改革出版社1979年10月第三版。﹞

  二千常用字是給掃盲水平的人用的,其中簡體字出現較多,平均每字所省也只有一筆半不到;如果以普通文化程度用的6,763字計,繁體字的比例較大,則平均每字可減的筆畫還要少;如果以更高水平的13,500字計,其中大量是繁體,夾用簡體可省的筆畫更微不足道了。

  所以簡體字易寫的好處,實際上是很微小的。況且正如周有光先生所說「書寫所佔時間在一生中也並不多,除非以文書寫作為職業的人們。」實際測定中發現書寫速度並不因寫簡體字而顯著加快,而主要取決於熟練程度。假如使用中文電腦輸入,則繁簡根本沒有區別了。

  其實想要「易寫」就應當提倡手寫體。眾所周知,各民族文字都分為印刷體和手寫體,或叫正體與草體,英文、日文、俄文等等都是如此。印刷體是供閱讀的,要求清楚易辨,但筆畫較多;手寫體是供書寫的,要求書寫流便,所以往往省簡結構。兩者目的不同,但相輔相成。我國人民一直採用兩種字體並行的辦法,篆書時代有草篆,隸書時代有草隸﹝章草﹞,楷書時代有行草。當熟練程度一提高,書寫者往往自然地轉為行草書,採用筆畫連寫、部份省略等傳統手段以加快速度。所以,一個有較好訓練的書寫者即使寫繁體也遠較一個無訓練者寫簡體為快。近代于右任先生大力提倡手寫體,他化了很大的精力創造標準草書,以提高書寫速度。對于先生的工作,我有另外的文章專論其得失。上海也有一位黃若舟教授,專門研究漢字快寫法,所出的書印刷量超過一千萬冊。快寫使用的是行草法,並不是漢字簡化。一些人看到民間的手寫體,硬說「群眾中早有使用簡體字的要求」,我認為他們是混淆了正體和草體。

  ﹝三﹞易讀。

  這裡指的是閱讀。周有光先生所說「筆畫減少可以增進視覺的明晰度,因此是有利於提高閱讀速度的,但是,如果筆畫差別太小,形體近似增多,那就辨別容易錯誤,視力容易疲勞,從而降低閱讀效率。筆畫普遍減少以後,差別太小和形體近似的字形很可能自然增多。這是在擬訂簡化方案時候應當特別加以注意的。」

  閱讀者要求字形清楚,這個清楚不是印刷水平好不好,而指一個字形和另一個字形之間不雷同,容易辨認。像己、已、巳三個字,戊、戍、戌三個字,字形太近,都不易辨認,文改中從無人提出。反而如「幾」簡成「几」,「兒」簡成「ㄦ」,增加了形近字。

  周先生說「總的來看,筆畫簡化對學習的好處較大,對經常書寫的好處次之,對經常閱讀的好處又次之」,讀簡體是否比讀繁體快,他也是懷疑的。

簡體字,還是繁體字? 5

四 簡體字的使用範圍

  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八日中國國務院第二十三次會議通過的《關於公佈漢字簡化方案的決議》曾明確地說:「除翻印古籍和有其它特殊原因的以外,原來的繁體字應該在印刷物上停止使用。」這裡,很清楚地講明了簡體字只用於古籍之外的現代白話文語体上。從那時到現在,內地專業古籍用繁體,白話用簡體,兩者並行,可見大陸事實上廢不了繁體。

  簡體字為什麼不能用於古籍上呢?上文已經提到,由于簡化時把繁體字作了許多合併,字音、字義會引起相當多的歧義。比如「面」字,原義為顏面,臉之眼睛、鼻子和臉頰這一部份,所以有「前面」、「面孔」、「面目」等名稱。現在將「麵」簡化為「面」,那麼「老面皮」究竟是厚臉皮還是麵團的乾外皮呢?「面粉」究竟是臉上搽的粉還是小麥磨的粉呢?《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一:「董天然兩個早起來,打點面湯早飯」,這個「面湯」是洗面水,不是麵條湯,直到現在,上海人仍叫洗臉水為「面湯水」。又如簡體中用「后」字代替了「後」字,這兩個字在古代曾經是可以通用的,但後來將「後」字作為「前後」之後,將「后」字作為「皇后」之后,意義已不相同。用簡體字寫「后來」意思是「事情之後」,而在古籍中是「皇后來了」。「餘」是多餘之意,「余」是我的意思。「多餘一人」是多出了一個人,「多余一人」是多了我一個人。簡體字取消「餘」字,歸入「余」字,意思就混淆了。又如一個「鬥」簡化為「斗」,從形體上說,自然比「鬥」字容易,但「斗」為量器,「鬥」為爭鬥,音、義全然不同。這種例子,簡直是不勝枚舉。正因為如此,所以從第一批簡化字實施之時,已經規定古籍仍用繁體字。換句話說,簡體字的製定者是瞭解簡體字是會引起歧義的。

  但國務院文件上沒有說明,如果遇上白話文中雜有古文的情況怎麼辦呢?比如我寫文章時經常引用古文,是否古文這一段要改用繁體呢?又比如雜誌或報紙上某個版是研究古文的,是否這一版用繁體,而其餘用簡體呢?這樣一來,讀者豈不是還要學習繁體字。事實上,大陸的出版物常常把白話中的古文排成了簡體,除了少數幾家專業古籍出版社尚用繁體外,大多數出版社早就放棄這一條了,理由是廠方已找不到排繁體的工人,或沒有繁體的排字設備等等。隨便找一本大陸中小學的語文書,其中所選的古文也全是簡體字。這樣公然違反國務院規定,我從未聽聞政府起訴過哪個人。如此偏幫簡體字的結果,自然是讀者要付出誤會字義的代價。

  國務院文件中還說到「有其他特殊原因的」也用繁體字,如書法字帖、海外版書報等等,都屬於「特殊原因」範圍。周恩來說過不強迫書法家寫簡體,如果他們覺得繁體字比較好看的話。但近年就發了文件,規定商店招牌請書法家寫,也必須是簡體。姓名問題也是頭疼的事,如「党」是姓氏,但亦有人姓「黨」,如《左傳.定七年》有黨氏,《藝文類聚》有「黨家姬」,現簡化字「黨」併入「党」,兩姓變成一家了。中國人的姓,據陳仁德《黃帝百家姓》所錄有九千一百七十七個,現在究竟有多少,我手頭沒有統計資料,但只用簡體字顯然遠遠不夠。再說,名字中有繁體怎麼辦?如簡體字用「适」代替「適」,「胡適」是否就是「胡适」?假定大陸出一份公證書,證明某人是胡适之子,他是否就是胡適之子?在繁體中「适」讀音為 kuo,照此胡適變成胡 kuo了。「乾」、「幹」和「干」原是三個字,現全用「干」,若我匯款給「李乾」,則「李干」可否領取?在大陸的印刷廠、郵電局、公安局、博物館、圖書館、公證處、出版社、駐外單位等,都需要用到繁體字,更不要說大學和社會科學院了,在這種單位,幾乎人人都要懂繁體。所以「有其它特殊原因的」也不是少數。

  所以簡體字的使用範圍,只限於現代白話文,只限於絕對不接觸繁體者,只用於一九五六年後的印刷物,較之於繁體字來說,簡體字的使用範圍相當小。

簡體字,還是繁體字? 6

五 簡體字是給誰用的?

  簡化字從一開始就是為初學中文者設計的,它適合只需閱讀初級讀物的人仕。

  周恩來在《當前文字改革的任務》中承認簡體字的擁護者主要是文化水平較低的初學者,他說︰「﹝漢字簡化﹞方案公佈後,……大家稱便,特別是對初學文字的兒童和成人的確作了一件很大的好事。」周有光《文字改革概論》說:「1956年的漢字簡化方案在實踐中受到廣大群眾特別是工人、農民、小學生和語文老師的歡迎。」﹝見周有光:《漢字改革概論》,pp.343-344,文字改革出版社1979年10月第三版。﹞

  一九五八年二月三日在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主任吳玉章這樣說:
  「簡化漢字的推行,無論在兒童教育、掃除文盲和一般人的書寫方面都有很大的利益,因此受到廣大群眾特別是少年兒童的熱烈歡迎。
  一些右派分子利用共產黨整風的機會,對文字改革進行了惡毒的攻擊,說漢字簡化搞糟了,要國務院撤回漢字簡化方案。簡化漢字是符合廣大人民利益的好事,反人民的右派分子自然要反對,把它說成壞事。我們從廣大人民利益的立場出發,應該肯定:漢字簡化確實為億萬兒童和文盲辦了一件好事,是搞好了而不是搞糟了。」
  非常清楚,簡體字的對象,是文盲和少年兒童。

  這一政策也是大陸文字學界的共識,鄭林曦《漢字改革》一書說:「簡化漢字是為的讓廣大的工農群眾和兒童更容易學會漢字,是為了書寫使用漢字更便利。」﹝《漢字改革》,p.60,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3月第一版。﹞簡體字是為「廣大的工農群眾和兒童」所備,很顯然,這只是中小學的文化程度。當前世界的趨勢,直接從事於生產的工農群眾越來越少,教育程度越來越高,中小學程度已不足夠,接受高等教育在新一代中已成為普遍的要求。你是否準備將來深造時再從新學一學繁體字呢?

  至於周有光說語文老師歡迎簡化字,請看下列文件:在簡化字公佈八年之後,一九六四年三月七日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文化部、教育部發出聯合通知《明確規定簡化偏旁的使用範圍》,其中說:

  「國務院一九五六年公佈的《漢字簡化方案》,推行以來,深受群眾歡迎,但是其中關於簡化偏旁的使用範圍,交代得不夠明確,因而在教學上產生不少困難,在印刷上產生許多分歧。……這樣就使中小學校語文教師和出版校對人員無所適從。許多中小學語文教師在使用這些簡化偏旁時,無法決定他們是寫得對或是不對,應不應該批錯扣分,因而教師和學生都感到困難。」﹝見《光明日報》1964年4月1日《文字改革》雙週刊第九十期。﹞

  這是中央機關文件極為罕見的坦認情況混亂。一九六四年二月四日國務院曾發出一個指示,想糾正這種情況,文改會、文化部和教育部的聯合通知就是根據國務院指示而作的。語文老師是否歡迎簡化字,看過上列通知就有結論。

  簡體字從一九五六年方始實行,用簡體字印刷的新書刊,較之歷史上的繁體書籍、碑刻、抄本、文件等,畢竟只是少數。只懂簡體者的閱讀對像被限制在一九五六年後的出版物這樣一個狹小範圍之中,對小學生、普通群眾也許可以,但文化層次一提高,還是要重頭學繁體字。面對四千年來的繁體書籍文件,包括研究一九五六年前的中共黨史資料,不可能不需要掌握繁體。事實上,一個人進了大學必然要重新學習繁體字,因為歷史上繁體書遠較簡體為多。

  我自己在識字時,是讀繁體字。小學上到一半,奉命改學簡體字,這樣一直到中學畢業,都是用簡體字,繁體字漸漸忘了。不料再讀上去,竟又要回頭重新學繁體字。這樣一生前前後後學了三次,所浪費的精力且不說,很多字義的混淆,都是小時候學簡體時帶入的,後來化了很大的氣力去研究繁簡之分別,寶貴的時間就這樣浪廢了不少。《漢字改革》一書說:「至于說古代圖書,那是只要把簡體繁體漢字對照學一學,就仍然可以看懂的。……至于專為少數人研究用的古書,當然還可以採用繁體字印刷。」﹝見鄭林曦:《漢字改革》,p.60,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3月第一版。﹞這真是說得何其輕巧﹗水攪渾容易,把水弄清就困難。今天大陸學生中文水平急劇下降,他們普遍分不清「丰姿」還是「豐姿」、「四人邦」還是「四人幫」、「搗亂份子」還是「搗亂分子」、「製造」還是「制造」。一個一個字皆要重新學過,把簡化字攪混的意思一一剔出去,實在比初學文字的人還要費工夫。

簡體字,還是繁體字? 7

六 為什麼要製訂簡體字?

  為什麼要化那樣大的人力、物力來製訂一種簡體字呢?它的目的何在呢?這可用毛澤東的一句話來說明:「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毛又說:「漢字的拼音化需要作很多準備工作,在實現拼音化以前,必須簡化漢字,以利當前的應用。」﹝見1973年7月6日《人民日報》發表《文字必須改革》一文說︰「偉大領袖毛主席1951年指示我們︰『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毛主席又指出,漢字的拼音化需要作很多準備工作,在實現拼音化以前,必須簡化漢字,以利當前的應用。」見中國文字改革出版社1974年所出《文字必須改革》一書,p.1。﹞一九五六年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發表《漢字簡化方案》時的說明,一九五八年一月十日周恩來在全國政協所作《關於文字改革》的報告,都是遵循毛的這一指示。

  簡言之,大陸文字改革的根本目的,是要廢止四千年來的傳統漢字,改用拉丁字母式的拼音文字。在這之前,作為一個過渡,是先簡化漢字,同時大力推廣普通話和拼音字母,使全國人民逐漸統一語音和習慣使用拉丁字母,以期水到渠成,自然地替代漢字。到那時,簡體字一樣屬於廢除之列。

  毛澤東並不是漢字改革的始作俑者,甚至不是積極擁護者。在歷史上,早就有人提出改革漢字,如王照、錢玄同等等,在中共內部,比毛更早、更積極從事文改的大有人在。有關中共文字改革的歷史可分建國前後兩個階段:

  前一階段為「文字革命」,當時主張一拳打倒漢字,奇怪的拳師竟是蘇聯。蘇共是文字革命的發燒友,一九一一年十月革命後,蘇維埃政府即開始推行東方民族文字拉丁化運動,列寧將之稱為「東方偉大的革命」。當它擴張至中亞、東亞時,宣布廢除信奉伊斯蘭教的阿塞拜疆等加盟共和國原來使用的阿拉伯文字,為其另創新文字,起初用拉丁字母﹝1921-1932﹞、後再改為俄文字母﹝1936-1940﹞,負責這一工作的機構即全蘇語言研究所。一九一七年,莫斯科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中國問題研究所已進行如何用字母拼寫漢語的研究,時比中共成立還要早四年。

  一九二八年北伐後國共分裂,一些共產黨人如中共第二任總書記瞿秋白、建國後任文字改革委員會主任的吳玉章、毛澤東早年的同學蕭三等流亡蘇聯,先後參加了共產國際指導下的「中國新文字運動」。一九二九年,瞿秋白和蘇方專家郭質生合作的《中國拉丁化字母》一書出版。一九三零年,列寧格勒蘇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中國研究室成立,由蘇方龍果夫、郭質生和中方瞿秋白組成的三人小組,對《中國拉丁化字母》進行修訂。後瞿返國,蘇方另組「中文拉丁化委員會」,由阿里克西也耶夫任主席,龍果夫任秘書長,委員有蘇方語言專家和蕭三等,繼續修訂工作,最後產生了「中國的拉丁化新文字方案」。一九三一年五月,此方案提交全蘇各民族新字母中央委員會獲得批準,遂由蘇方龍果夫、柳賓、斯平青、萊希特和蕭三等組成「突擊隊」到遠東城市海參威、伯力華僑中宣傳試驗。九月二十六日,蘇聯在海參威召開中國新文字第一次代表大會,林伯渠、吳玉章、蕭三等參加。大會發表了《中國漢字拉丁化的原則和規則》這一文件,認為「中國漢字是古代與封建社會的產物,已變成了統治階級壓迫勞苦群眾的工具之一,實為廣大人民識字的障礙,已不適合現在的時代」,因此,「要根本廢除象形文字,以純粹的拼音文字來代替它。並反對用象形文字的筆畫來拼音或注音」,也就是反對當時國內使用的注音符號。在這個宗旨的指導下,方案全部採用拉丁字母,並確定以北方話為基礎,不標四聲,當時稱為「北方拉丁文字運動」,簡稱「北拉」。「北拉運動」被稱為「中國文字革命的起點」。

  共產國際為著解救中國「被壓迫勞苦群眾」,采取大包大攬的做法,據一九三三年蘇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的統計,蘇方所印各種「中國新文字」的課本、讀物、文法辭典已達十萬多冊,足夠使在蘇聯的華僑人手一冊。﹝見《中國大百科全書.文字卷.拉丁化新文字》,或周有光:《漢字改革概論》,pp.45,文字改革出版社1979年10月第三版。﹞一個外國政黨,一個外國政府,竟然如此不惜工本地希望消滅漢字!舉例來說,「時常用新文字看書寫字」這一句話,用「北拉」寫出來變成了 shchang yng sin wenz kanshu siesin,這是否是我們中國人的幸福,真使人有受寵若驚之感。

  海參威原屬中國,中國人較多,故「北拉」作為試驗基地,其主要對像為海參崴的工人和東北退入蘇境的抗日聯軍。一九三三年「北拉」傳入國內,瞿秋白的密友魯迅曾撰文熱烈地加以宣傳。﹝見魯迅:《且介亭雜文.中國語文的新生》,1934年9月24日作;《關於新文字》,1934年12月9日作。﹞一九三六年紅軍長征到陜北,曾在紅軍大學中設立新文字課程,由毛澤東的老師徐特立任教。用拼音文字的前提是先要會講標準國語,可惜徐是湖南人,有些字音分不清,他自己也很苦惱。﹝見轉引自董志英:《毛澤東軼事》,崑崙出版社1989年3月第一版。﹞一九四零年全國有二、三十個新文字組織,連香港都有新文字學會會報。在中共各根據地,曾一度廣泛地利用「北拉」進行掃盲,但「北拉」對漢字是採取了徹底打倒的革命態度,實際上是一種「左」派幼稚病,人們發現根本無法實際使用,結果連最熱烈的擁護者也不用它寫作。毛澤東對新文字採取了曖昧的態度,雖然他的同學、老師都是「北拉」擁護者,但從未見毛本人寫過「北拉」。在全部《毛澤東選集》四卷本中,只有一九四零年《新民主主義論》中有一句「文字必須在一定條件下加以改革」,所謂「一定條件」這四個字,使人感到毛持有含蓄的保留態度。他好像超然於此事之外。

  「北拉」在中共建國後繼續推行,一直到一九五五年全國文字改革會議,這套蘇聯版的新文字才正式壽終正寢,享年三十四歲。然而它催生了一個畸形兒——簡化漢字。

  第二階段即中共建國後的文字改革,基本上是在毛的領導下進行的。一九四九年八月,建國前兩個月,吳玉章已經寫信給毛澤東,提出繼續推行拼音新文字並簡化漢字,實際上是要求建國後在更大範圍中推行蘇製「北拉」文字。毛請郭沫若、馬敘倫和茅盾三人研究,他們向毛建議設立專門的國家文字改革機構。一九五一年五月,中國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的籌備會組成,同年毛表明態度說「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正式認同廢除漢字、改為拼音的文改方向。﹝有關內容可參見鄭林曦《漢字改革》,p.42,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3月第一版。﹞可是在具體做法上,毛比較實際,他把「文字革命」改為「文字改革」,即把漢字拼音化作為一個遠期的目標,而現階段則一面使用漢字、一面加以簡化。在一九五二年七月文改研究會的成立大會上,吳玉章發表了顯然經毛批準的政策性講話,承認由于「沒有估計到民族特點和習慣,……認為漢字可以立即用拼音文字來代替,這事實上是一種脫離實際的幻想」,否定了「北拉」的激進做法。他透露,毛澤東「主張首先進行漢字的簡化」。﹝見吳玉章:《文字改革文集.在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成立會上的講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78年12月第一版。﹞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中國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改組為「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直屬國務院。按照毛的意見,確定在實行漢字拼音化前的過渡階段,以簡化漢字、推廣普通話和拼音字母為三大任務,漢字簡化由此正式進入政府工作程序。僅僅一個月後的一九五五年一月,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發表「漢字簡化方案草案」,組織全國各地各界二十萬人以上人士參加討論,經國務院設立的漢字簡化方案審訂委員會審訂,於一九五五年十月提交文字改革會議通過。可以看到,一九五四年是最關鍵的一年,簡化漢字的步伐大大加快,從文改會成立、到全國組織討論、到審查研究、到通過方案,一共才十個月。

  一九五六年一月,文改會提交《漢字簡化方案》,由國務院公佈。自此「北拉」死了,簡化漢字誕生了;「文字革命」去了,「文字改革」來了。二者在目標上並無差異,只是做法上分幾步走而已。

  面對社會上對廢除漢字的強烈反對,吳玉章在中共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有一個含糊的說明:「即使拼音文字在全國推行之後,為了研究我國古代典籍,漢字仍然要在中等學校或者高等學校內繼續教學,社會上仍然會有一大部份人閱讀和書寫漢字。因此漢字要不要廢除的問題是不存在的。」﹝見1956年9月27日《人民日報》。﹞同意漢字將來可以有拼音文字的附屬地位,這是對漢字這一「統治階級壓迫勞苦群眾的工具」作出的最大讓步。吳玉章所說「為了研究我國古代典籍」而可以教學的漢字,當然是為繁體字,簡體字自出生起就不能用於古籍,屆時自然就廢止了。這樣看來,繁體字的壽命比簡體字長得多,簡直是「萬歲」。但在今天,拼音文字尚未實現,「漢字仍然要在中等學校或者高等學校內繼續教學」只是一句空話。

  我不知道何時會廢除漢字、實行拼音文字,中共第三代領導人已經失去了文字改革的熱情,但黨中央沒有正式文件明確說放棄。在老一輩革命家中,他們的確是認真進行廢除漢字工作的。我曾多次讀到前蘇聯少數民族對強迫改變文字的抗議文章,放棄傳統文字所引起的文化衰退令人驚心動魄。國內也曾依照蘇聯的做法,強迫一些少數民族使用「拉丁化文字」,外界很少知道詳細情況。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七日《人民日報》刊載了《建議恢復柯爾克孜文》一信,信中說︰

  「新疆柯爾克孜族有悠久的歷史,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歷史上出現過不少文人學者,創作過世界聞名的史詩《瑪納斯》。……可是到了一九六零年,在試行推廣文字『拉丁化』的過程中,竟廢除了柯爾克孜文,這一決定造成了科爾克孜族的教育文化藝術的停滯和倒退。……結果,交白卷的人大有人在。考試制度恢復後,這個差距越來越明顯,柯爾克孜族青年入大學的很少。過去《克孜勒蘇報》柯爾克孜文版有四五千讀者,有近兩百名通訊員。現在柯爾克孜族讀者降到三百多人。十幾年來,再沒有柯爾克孜族通訊員投稿了。」

  這是現代人為地改變文字所造成的嚴重後果。如果真的硬把漢字拼音化,華夏文化亦將陷入巨大災難。

  在大陸使用簡體後,港臺仍使用繁體。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採用兩種文字,實在是一個悲劇。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三日,「大陸海協會與台灣海基會都同意,在考量彼此法律用語和習慣的前題下,三項事務性協議將以簡體字、繁體字不同表述方式處理」,開創中國人使用兩種漢字文本的先例。此事足以證明,文字的變動對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沒有好處。

  使一切漢字改革熱心者尷尬的是,毛澤東本人從來不寫簡化字。有一次他為《新疆日報》題名時,其中「疆」字省去左旁,只寫右邊,當時立即有人寫文章加以歌頌,但是《簡化字總表》上沒有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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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電腦技術對簡體字的影響

  在五、六十年代,對繁體字的一個嚴重指責是造成中文通訊上極大的困難,中文電報編碼與英文相比實在是過於落後。當時英文已有TELEX,而中文要使用電報碼。中文打字機的大鍵盤,又笨又重,起碼要半年才能記住字的位置。直到八十年代前期,香港尚用照相排字機,雖比鉛字方便,但與中文打字鍵盤差不多。做編輯的最怕補字,極費時間。一九六零年美國IBM公司在化掉6,500萬美元研究中文電腦而毫無成果後,宣佈放棄。在這種情況下,要求漢字拼音化的呼聲一時聲囂甚上。

  幸而七十年代後期中文電腦隨著十六位元技術取得了重大突破,至今中文不單進入了電腦,而且輸入速度超過了英文。就語音輸入來說,中文發展也相當快。中文電腦已經相當成熟,可以預見到,今天在校讀書的學生,他們工作後將主要和電腦打交道。在鍵盤上,簡體字並不比繁體佔到便宜。輸入法分為從音輸入和從形輸入兩大類,簡體和繁體完全一樣。

  簡體給電腦技術的麻煩是,中文字庫本來已比英文大了許多,而現在還要準備簡繁兩套字庫,使用許多內碼,佔用大量內存和記憶體,真是事倍而功半。目前兩岸的內碼已經可以統一用UNICODE統一,但簡繁字體卻無法一致。現在有一種電腦軟件,號稱摁一鍵就可以把簡、繁自動轉換,實際上牽涉太廣,根本不行。比如「薑」簡成了「姜」,「蔥姜」可以還原成「蔥薑」,然而「姜太公」、「孟姜女」竟成了「薑太公」和「孟薑女」了。

  今年十月,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中國科學院已經接通了INTERNET,今後網絡上信息大量交流時,統一文字的要求必將強化。中國正在開放和進步,對於中小學初級文化程度而言的簡體字,將會帶來許多技術上、文意上、商業上、法律上的麻煩。今天大陸民間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場合正恢復使用繁體字。此事已經驚動中共高層,前不久,中共國務院專門為此發出通知,要求各地繼續使用簡體字。我看這個趨勢是擋不住的。《漢字簡化方案》公布已經四十年,對其進行檢討,從而使中國文字從新統一,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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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結論

  我們來作一個簡單的結論:

  一,簡體字只佔大陸常用漢字的一小部份,識字者大部份仍要學繁體字,想把繁體字全部簡化是不可能的。

  二,簡體字只能用於現代白話文,在古籍中多生歧義,而繁體則二者皆可。

  三,用簡體字的書報只限於一九五六年之後的出版物,而繁體可讀兩千年以來的先民典籍。

  四,簡體字是為中小學初級文化程度者製訂的,文化程度提高後仍要從新學繁體。

  五,簡體字很不穩定,只是過渡時期暫時使用,公佈一批就要重新學一次,到改用拉丁拼音文字時簡體字也會廢除。而繁體一生則需學一次,無論何時都廢不了。

  我認為,無論作為近期目標還是長期目標,廢除漢字、改用拼音文字的想法是錯誤的;國家化費大量人力、物力推廣過渡形式簡體字,也是不必要的。

  如果你只希望達到中小學以下的普通文化程度,大概學簡體就差不多了。如果你想繼續深造,或既可讀白話文,又可讀程度較深的古籍,我勸你一開始就學繁體字。

  由于在溫哥華收集資料較困難,敷衍成文,錯誤之處尚祈各位指正。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起寫於溫哥華,前後五個月。
  一九九五年六月二日至五日《明報》加東版一連四天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