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2日 星期日

誰創辦了香港《書譜》雜誌?


香港《書譜》雜誌影響巨大,從創辦起,前後一共出了九十多期。我兩度任職於書譜出版社,第一次是從五十期開始,任執行編輯,當時主編是吳羊璧先生;第二次是一九八九年,任主編。至於社長,前是李秉仁先生,後由督印梁披雲先生擔任。我任職書譜社時,李先生已經去世了。

五十期以前的老班子人馬,有曾榮光、王永楓等先生,封面設計是一位蘇先生,經理是林先生,還有其他幾位,都是兼職的。當時我是惟一全職的,整天在辦公室。這裡所說的「整天」,是二十四小時,因為第一年連睡也在辦公室中。香港著名專欄作家王亭之,在《明報》專欄中曾經寫道「書譜社來了一個坐堂編輯」,其實我是「睡堂編輯」。其中的故事,將來有空再寫。
正因為整天在辦公室中,所以什麼人來往,都由我接待。時間一久,慢慢就知道以前發生了什麼事情。直到書譜出版社結束,老人馬、新人馬我都熟悉。關於《書譜》雜誌的創辦,聽老人馬講過很多。

主編吳羊璧先生在2000年12月25日《香港書畫報》寫過一篇文章,標題直接說《李秉仁創辦〈書譜〉》,和大陸劉正成寫的完全不同。吳羊璧先生這篇回憶錄,以筆名雙翼發表。吳先生在《文匯報》工作,主持副刊達四十年之久。其尊人也是著名的作家,吳先生給我印象很好,非常儒雅。他以第一手資料,講述當年的經過,生動詳實。

我現在把這篇文章轉載於下,以供研究現代藝文史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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灣仔天樂里口有一家天樂餐廳,現在仍是食肆,卻已屢換招牌了。一九七四年夏天一個下午,我和李秉仁兄在那裹喝下午茶,隨意地談到了書法,沒有想到,幾個月後,因此就有一本書法雜誌《書譜》出版了。

那時我在一家報館擔任副刊編務,工作上的需要,多交各方面的朋友。那幾年認識了許多華僑朋友,李秉仁是其中的一位。他偶然給我幾首舊體詩,有時代轉來梁披雲老先生﹝澳門歸僑總會會長﹞的近作。舊體詩在香港讀者相對地少,副刊上只能偶然用一點,他也不見怪,還是照樣把得意的近作拿給我,不在乎哪一天能夠在報上刊發出來。

記不起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但第一次見面就牢記住了他的姓名與容貌。因為姓名與我的一位妤朋友只差一個字,容貌則有點像一位同事。

他個子不高,神情內蘊,常常像帶有點憂鬱,但他的詩,卻常表達一種怡然自得的心境。

他一談起印尼峇厘島,就禁不住贊美,似乎有一些青春往事令他思念。

給我的印象是:說話不多,是個很隨和的人。

那天我們不知怎樣談到了書法,好象是他問我在香港什麼地方可以買到碑帖。那時國內的出版物凋零,我感慨地說,現在要買碑帖,只能買日本二玄社出版的了。大家都很無奈。
我們又聊到辦雜誌。

那時的文化人,常有好好辦一份雜誌的心願,但限於沒有資力,往往是說說而已。話頭好像是他開的,說希望辦一份綜合性的雜誌。我隨口答,綜介性雜誌好歹要有個規模,非有較多的人力財力不可。接著剛才談書法的餘緒,我說:「倒是辦一份書法雜誌,雖然冷門,卻可能容易立足,而且開頭時可以用很少的人力物力就幹起來。」

他靜靜地喝他的咖啡,沒有多說。

過幾天,他又來找我了。一見面認真地問:「辦雜誌的事悄怎樣了?」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定了定神才知道在繼續那天的話題。我說,「哪裏來的錢?哪裏來的人?那天只是想到就說。」

他說:「我來做。」

那時他在一家公司做事,業務是代理餐具。老板黃豐洲先生,印尼華僑。他說,老板會支持他。至於他自己,以前在報社工作過,文化工作是有點經驗的。現在需要了解的是香港搞出版的情況。

這好辦,那時我對於印刷成本、紙價、發行都熟悉,也有一套編印上簡化程序的經驗。我建議採用十六開本,套一個紅色足夠了。為了省錢,我建議他在家中發稿,自己校對,印好就由廠送到發行的書報社去。這一切,算起來成本不算很高昂。書法刊物,雙月刊或季刊可以了。他欣然地說,我住在長洲,很安靜,晚上可以做這件事。

那時我仍然想,像他這樣沉默隨和的性格,事情大概是慢慢地進行的。誰知接下來,才知道他性格的另一面是:直率,急性子,而且有一份可愛的固執。

接下來的日子他連續約我見面,每一次都解決一些問題,辦雜誌的事進展很快。

一次是重新爭論是否以書法為專題。他說,有些朋友建議,至少應該書畫兼有。光是書法,讀者太少了。我說,如果讓我給你出主意,我堅決主張只搞書法。這冷門,然而有特色,易引起注意。畫呢,以畫為主的雜誌已有了﹝《美術家》就辦得很好﹞,甚至好些綜合性雜誌也以精美的彩頁刊登名家作品。你能夠拿到最好的作品麼?即使拿到了,你得算一算,每期增加若干彩頁的成本是多少!我相信當他默然同意我的主張時,最後的一條理由,「成本」,是最有力的理由。聽他語氣,似乎是很有信心去找到名畫家作品的。不過我也跟他爭論過,即使你拿到齊白石的作品,也不見得能把人家的現成讀者拉過來,除非你拿到的是齊白石最佳之作。書法呢,現在就只有這麼一本雜誌,我們可以刊登王羲之的最出色名作,可以刊登許多人家目前想找而找不到的名作。

但下次見面,他就完全不討論這個問題了。他一開口就問:「《書譜》兩個字,你說教誰來題好?」原來他已經為雜誌定了名﹝好象是梁披雲先生提出來的﹞。我又放言高論,說現代人誰也不請。不管請哪一位大名家題,都會帶來門派之見。更嚴重的,還會帶來一條政治上的界線,我主張從古人碑帖中去集字。

這一次他完全接受。我們馬上討論哪件碑帖好?孫過庭的《〈書譜〉序》當然有最現成的《書譜》二字,但草書看來不合適。他喜歡魏碑﹝後來他以李將分的筆名在《書譜》上寫了不少有關魏碑的文亭﹞,他說,在魏碑中去找吧,《張黑女碑》就很好。我也贊成,《張黑女》字多。

很快又見面,我說:「你連雜誌名都定好了,真要幹起來的樣子?」話沒說完,他說:「刻好了,你看行不行?」他遞過來一張紙片,上面拓了「書譜」兩個字。原來他一回去就找這兩個字,「譜」字找不到,他就找偏旁拼合,自己在一方硯石後面刻,拓了出來,就是這張紙片。





字刻得不大,大致如原碑字的大小。那時還沒有可以放大縮小的影印機,我帶回家,用我的「祿來可得」相機拍了照片,再放大看看,很好,後來就採用做《書譜》的標準字,版權頁上有「李將分刻」字樣。現在我手頭仍保存有最初曬出來的照片。

我開始為他的認真與投入感動,看看他,還是那一副沉默、淡然的神情,但實際上這些天來他是執拗地全速地在投入工作了。這本雜誌一定是辦得成的了。

接著,他給我更大的驚異。他說:「地方租好了,就在你上班的報社不遠,方便你來。」停頓了一下,又訥訥地接下去說:「你來幫我。」他說得很慢,很清楚,仿佛在提出請求,但又是一個不容反對的決定。

我一時回答不來。我止以為這些天發了許多高論,現在是收斂的時候,以第三者的心情來爭著看一份新雜誌的誕生了,沒想到他直接要拉我一起做,而且提出的方式和時間都特別。他先把我當做一定能參加他的工作,又體諒我一定不可能放下原有的工作,那麼就找個地方近我的工作地點,希望我能夠多少兼顧。這是體諒,也是硬來。他已經替我想了那麼多,我又怎樣拒絕?簡直是一個豈有此理的決定!

那時刻我腦子裏轉動著的,無非是一大堆庸夫俗子的考慮。這是一份高薪工作嗎?絕不會是;工作有長期保障嗎?不保險;我還有能力來兼這份差事嗎?很艱難﹝那時我的收入不高而家庭負擔重,工餘還盡量寫些雜七雜八的稿件以謀稿費,實際上正心力交瘁﹞;能雊捨棄原有的工作嗎?不可能;這份雜誌值得辦嗎?值得﹝想到可以在當時荒蕪枯槁的文化士地上試植一株小花小草,覺得還真有點意思﹞;我本身對書法藝術有興趣嗎?倒是有的……。
好吧,我回答,我只能抽出很少的時間,在一旁盡點力,你不要把我當成一個正式的工作人員。
他說:就這樣。我想也就只能這樣。

這時我竟然覺察,這段日子裏,其實他那一股熱誠,那一股對工作的執著,其實已經在帶動著我了。

我減少了一些稿件的寫作,挪出一些時間。現在與他討論事情,不再能像早段時間那樣想到就說了,得多想想做起來的後果了。

他告訴我,黃豐洲先生答應支持他一筆款子,作為開辦。這是他能夠租下辦公地方的原因,而且他自己決定離開黃豐洲先生的公司,全身心都投入《書譜》社的工作。

這位老板真難得!我想。五六十年代時,有許多華僑是很熱心支持文化事業的。黃先生又是一位。後來,我有機會見過黃豐洲先生一面,可惜沒有長談。

這以後是一段忙碌的籌備時間,既然租了地方,除了出版雜誌,還準備出版叢帖,總得有最低限度的人手。我們組成的班子十分簡單,部份像我一樣是兼職,麻雀小,五臟全。李兄是社長,其他的人,暫時不必有什麼職銜。大家見什麼做什麼,與現代管理職權分明的觀念大異其趣。不開會,實際的會是在茶樓飲午茶,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要說的都說了。不成熟的意見,在自由的交流中往往很快變成一個可行的主意,甚至是很好的主意。在這上面,李兄帶了很好的頭,他有自以為好的主意,甚至是很好的主意,一定堅持以至固執,有時他說服了別人,有時他覺得別人的意見對,就默不作聲了,回到雜誌社,馬上急急如律令地趕緊去做,就像那本是他急於想做的事似的。

我們普遍覺得他性急。

例子之一是,稿件集得差不多了,大家一算日期,一月份出版正好。但他問,十二月能不能趕出來?要趕是可以的,只是何必趕在一年的最後一個月創刊?他可不理,只是堅持:能在十二月出,為什麼不在十二月出?問得也有理,大家都答不來,於是第一期就在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出版了。後來訂合訂本,每年六期正好是一厚冊,第一卷特別厚,因為是七冊。這事我至今覺得有趣,的確,我說不出有什麼理由不可以在十二月份創刊一份雜誌。

又一個例子是,他弄來了一套國內出版當時已絕版的碑帖,打算重印。原帖是八開本,其中有些字幅並不大,空白很多。我們都認為最好把開本重新設計一下,因為在香港的書店,要爭取一大片地方來陳列八開本的書籍很困難,不陳列,在銷售上就吃虧了。他聽了也點頭,但過兩天,他與印刷廠方面一商量,八開印刷自然方便,印刷廠不會考慮發行上的策略。李兄其實也不是不明白,實際上是不耐煩慢慢重新設計,在他的心理傾向,有東西總是早一點推出好。

為這麼一份專題性雜誌,我擔心的是一味專門,找來幾篇書法論文一擺了事,連喜歡書法的讀者都不受吸引。因此在起初的午茶中,我一再強調我的個人主張,要把雜誌辦得像一道酒席,開始時上什麼小點,然後什麼熱葷,後來是大菜,甜品。他聽了沒作聲,我擔心在具體編定的時候會有爭執,誰知卻一直非常順利,他一接受,就認真那樣做,那樣思考,有時還具體提出這一期怎樣配搭。不過,我們每期都用不少時間討論重點文章,重點碑帖。有爭論,永遠爭論出好結果。

《書譜》創刊後,反應還好,漸漸地還引起遠近朋友的往意。美國、日本、韓國以至世界各地都有讀者來訂閱。那時《書譜》還是唯一的中國書法雜誌,冷門,但卻跑遍全世界去敲知音讀者的門。每天他從長洲來灣仔上班,我卻不能每天都去。但大家合作上一直很好。
黃豐洲先生在印尼的生意忽然受挫折,原定的支持計劃不能繼續。但《書譜》以及《書譜叢帖》的工作已經鋪開,我見李兄的面容多了一點憂鬱,料想他有些壓力。好在開支一直還是很節省的,銷量也在發展,一切似乎可以這樣不錯地發展下去,一切似乎都只在開始,但,

一個突然的變化發生在第三個年頭,一九七七年的春天。

那時,日本有個書法團體玄美書道會訪港,《書譜》社邀請了幾位本港書法家與他們舉行雅集。訪港團中有日本書法家宇野雪春、岸本太朗、奧平野牛、田村空谷、五村霽山等。能夠有國際嘉賓到來,我們當然很高興。雅集是用晚飯時間,我沒有法子參加準備工作,只能在急急把報社工作做到一個段落之後,趕到北角世運酒樓樓頭。一進門,就見到李秉仁兄在揮毫,神情很興奮。我心想,他的勁兒又來了。他在那裏寫字,我趕緊招待賓客。我們作為主方,根本不夠人手。

忽然,曾榮光先生跑來告訴我:李兄有點昏眩,也許是勞累疲乏了,現在先叫碗麵讓他充充空腹。

我仍忙著向許多陌生客人點頭、招呼,完全沒有想到會出什麼事。但接著情形看來不對,曾兄連忙叫了救護車,把李兄送進了不遠的東華東院。我們留下的幾個支撐著場面,情形非常狼狽。

第二天去東華東院看他,他的床位在靠近騎樓的一角,看上去病況還算穩定,是心絞痛。

這以後的幾個月,他的身體一直不大好,在這之前,他很少談到自己的健康問題。記得有一次他說,昨天回去,在長洲痛快游了一回泳,晚上一覺睡得真香,舒服極了。我還以為他能這樣做運動緞煉,身體挺好。現在發了一次病,休息一下,可以慢慢恢復的吧。誰知,九月的某一天,他忽然進了瑪麗醫院,從醫院打電話到我家,像平時一樣語不多,但再次的說:「你要珍重,你也要珍重。」這句話使我覺得有點不祥的預感,我想,這兩天裡該想法子抽時間去看他。但很快,就得到他的噩訊了。

梁披雲先生悼詩:「藝文應不朽,年歲太堪傷。」

《書譜》第十八期,一九七七年十月號,登了這樣一段文字:

「李秉仁先生,福建廈門人,一九二四年出生,曾客居印尼多年。李先生自幼酷愛書法篆刻,一九七四年與友好集資在香港創辦《書譜》社,出版《書譜》雙月刊,刊印碑帖,一心發揚我國傳統獨特之書法篆刻藝術。李先生曾遊出產壽山石之福建壽山鄉,採產石諸峰,久久不能忘懷。《書譜》創刊,作《壽山石隨筆》,並以壽山石齋名。筆名史仲鷺。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三日,李先生因心肌梗塞,不幸病逝香港瑪麗醫院。」

就這樣,忽然,許多事情劃上了一個休止符。《書譜》仍然辦下去﹝出了九十多期﹞,但我們回到《書譜》社,覺得很不習慣,缺少了李兄,似乎缺少了許多東西。

我們幾個參予過《書譜》工作的朋友常說:「如果沒有李秉仁,就不會有這本《書譜》。」這話的意思,固然說他實際上做了很多開創的工作,但更深一層的感受是:如果沒有他那樣的一想定了就做,做起來再說的衝勁,如果沒有他那一副「李秉仁性格」,那麼這一份書法雜誌,也許只存在於一次兩次的閑談中而已。

因此,每想起李秉仁兄,我又想:事情要做的,為什麼不現在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