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發生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是小腿又強烈地痛,從去年開始,莫名其妙有這病,有醫生說是神經痛,有醫生說是坐的時間太久,肌肉缺氧。這種痛難以形容,非常深刻,開始時候抽一兩下,然後抽痛停了,痛感強度卻越來越大,往往人不能站立,倒在地上。好在每次只有幾分鐘,幾分鐘後停止了,站起來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我用電腦寫作,無法不長期間地坐著。雖然我也有停下來,散步,做運動,可惜沒有什麼用。
好在我講課時候沒有發過,一次也沒有,這真是感謝上帝。如果在教室中倒下,肯定亂成一團。
我靜靜地想,究竟我應該停止寫作還是加快寫作?似乎兩者都有道理。
於是我做第二件事,和王壯弘太太通了電話,這是我一直掛在心上的。我想知道壯弘兄去世的原因,王太說,壯弘兄是因為寫書去世的,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消耗在這幾本書上了,每個字都要仔細查過,每個細節都要反覆考慮。書寫出來了,學生送來了樣書,他非常高興,就在那晚上駕鶴西遊了。
壯弘兄是學者,當年我邀請他參加《中國書法大辭典》的寫作,他就是這樣認真。編輯部人都走了,他還在寫,還在翻他的那一堆筆記紙條。我們那一圈人,崔爾平、吳建賢、潘德熙.....,都是這樣的人。沉迷於自己的事業,幾十年天天不停地做,從無怨言。
壯弘兄是幸福的,他有六本碑帖鑒定的書,兩本論太極拳的書。其中最早的三本,我是看到他寫的。我們常常在空寂鴉靜的編輯部交談,那場景至今在我眼前。他寫作速度不快,但從不寫空話。書中每一句,都凝聚了他的思考,他的經驗。他被視為碑帖鑑定的權威,是名副其實。就是移民香港之後,上海朵雲軒還請他回去,參與字畫市場的定價。
我沒有看見他發過脾氣,他總是儒雅的,對人說話非常客氣。沈培方兄訪港,壯弘兄夫婦、許寶馴和我一起聚會。吃完飯,大家爭著要付錢,他夫人說:「不可以,老王會生氣的。」各位都是壯弘兄的熟友,知道他為人,所以也不和他爭。壯弘兄極講面子,這在朋友中都知道。唯一例外有一次,他寫的一篇文章,給某領導要求一起署名,他很痛苦地來找我想辦法。我聽了之後說,我去幫你講講,看看能不能挽回。他想了一想,說還是不要吧,會影響到你的。我記得他一面搖頭一面起身離開,好像失去親生孩子般的痛苦表情洋溢在他的臉上,頗使我動容。
《歷代書法論文選》出版時,我決定書名不請當代書法家寫,採用集古字。當時選定了孫過庭《書譜》,我集了一條,壯弘兄看過後,換了字,並對我說:「毛點、破點的字反而好看,不宜太光。」三十年過去了,這本天天放在我案頭的書,只要看到書名,就會想起他的話。
我那時年輕,說話有鋒芒,有些人拿了收藏來書法編輯部,我脫口而出:「假的。」等人家走了,壯弘兄對我說,不可以這樣講,這不合規矩,人家保存了幾代,你這樣講太傷人。我請教他,原來應該說「這字畫好好保存,還是不要賣吧。人家懂了你意思,就可以了。」他這話我一直記著,也體會到他的忠厚。
我離開上海前,政府又搞了一次運動,清查什麼資產階級思想,壯弘兄因此被拘留審查,理由好像是為一個香港人鑒定字畫,而這個人聽了壯弘兄的意見之後,買走了這幅作品並且帶出境外。這是我廳辦公室的流言,領導上自始至終都沒有講清楚是什麼原因。壯弘兄上有老母,下有女兒,生活無著。他母親來找出版社領導,希望能夠領到壯弘兄的工資,可惜領導沒有同意。我看見一位老年婦女走出去,有同事告訴我這件事情,並且說壯弘兄的母親已經來過幾次了。那天恰巧我領到工資,我立即飛奔出去,在街上把自己工資一半給了他母親。
後來中央有文件,取消了這個運動,壯弘兄也平安回到了編輯部。有一天上班,壯弘兄來到我前面,說:「是不是你?」我們就這樣對望著。他母親不認識我,是從編輯部的照片上找出我的。當時我單身,沒有家累,做點小事幫助人不算什麼,但壯弘兄一直記著這件事情。有一年我回上海,他贈我一張120底片,是根據《鍾繇薦祭姪稿墨跡》相片翻拍的,後來我在《書譜》雜誌上發表了。可惜我萍蹤四海,現在竟然找不到這底片了。
大約一九八七年,壯弘兄第一次來香港,下榻中文大學迎賓館。晚上我去看他,大雨滂沱,從火車站出來,一路走一路問,原來要翻過山,走到他那裏,渾身都濕透了。他站在賓館門口等我,緊緊地和我握手,連聲說對不起,好像這雨是他下的。我詳細問了他今後的計劃,希望能幫助他,他卻說沒有問題。又說起到新加坡教拳術的經過,證明自己可以生活。他決心移民海外,萬里投荒,我深知其中的艱難,壯弘兄很堅定地說,你放心,我可以的。事後果然證明他如魚得水,像他這樣的人才,無論國內外,都是非常難得的。一九八九年他來港居住,除了教拳,講書法,其他時間就是寫作。極靜,不與外界交際應酬,所以我也很少去打擾他。
我在網上搜尋有關壯弘兄的消息,大部份都是講他太極拳方面的造詣。我不懂太極,所以無法評論。不過武術和氣功兩個圈的理論,是他講給我聽的。在編輯部,大家都知道壯弘兄懂武術,有時候誰身體上哪裡不舒服了,他還幫同事做按摩。我讀他有關「四兩撥千斤」的考證,提出應該是「四兩拔千斤」,我深以為然。他認為太極拳的根本思想,就是不用力勝,而且不用力就要徹底不用力,四兩力也是用了力。這樣的認識,無疑高人一等。
很多人不知道,壯弘兄早年是上海電影演員訓練班出身的,他的樣子,確實很有明星氣派。當時吳建賢爆出這消息,大家就追問他,壯弘兄笑著承認了。至於後來何以沒有去拍電影,壯弘兄沒有說。
壯弘兄富收藏,我到他家去,看見牆上掛著非常精彩的任伯年鍾馗圖,但奇怪沒有簽名。壯弘兄說這是任伯年家留下的作品,因為不是賣的,所以當時沒有簽上名。走廊中掛著一幅上海周XX的扇面,這是他學生,臨米芾,也相當精采。壯弘兄凝視著這幅作品,嘆息說:「可惜此人現在亂寫,不讀書!」上海出版的朱熹手跡,也是壯弘兄收藏的。原請他帶到上海去拍照製版,壯弘兄不肯,請他們來港拍攝。有些原委現在還不能寫,將來當故事吧。
壯弘兄葬於上海青浦福壽園,我老師的墓也在那裏,還有沈尹默等前輩。
上面這張照片,是我做香港中國書法家協會網站時候,向他要的。他選來選去,選出這一張,可見是他喜歡的。我在電腦中作了加工,放在介紹他的網頁上。現在有些網站都拷貝這一張,有一家甚至還在照片上加上自己網站名字。那時候壯弘兄頭髮還沒有全白,近年已經如飛霜了。
對於一個學者來說,最大的喜悅就是研究著作出版。四十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我回到書桌前,打開電腦,繼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