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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25日 星期三

老潘,不要走!



這幾天,因為接受一家雜誌的採訪,問當年創辦《書法》雜誌之事,於是翻箱倒櫃,尋找資料。又上網搜尋舊時同事的信息,卻見當年《書法》雜誌的同事潘德熙先生已於今年三月二十八日,在家鄉平湖駕鶴仙遊的消息,享年八十八歲。
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辦公室都稱他為老潘,他是沉靜的人,言語不多,腹笥豐贍。潘家是平湖書畫家族,享有盛譽。他能書畫,亦巧於篆刻,我受益他頗多。
人老了,走了,大陸現在流行的話是:「一路走好」。古人想法不同,在這樣的時刻,腦海想到的是宋玉《招魂》: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老潘,不要走!

2011年12月23日 星期五

香港做冬


  我們知道,太陽的位置,在南北回歸線之間來回。冬至這一天,太陽到達南回歸線,北半球日照最短,其後太陽開始向北回歸線移動,北半球的日照漸漸長了,夏至那一天太陽到達北回歸線,日照最長。

  冬夏兩至,將一年分為兩半:冬至開始到夏至是陽盛陰衰的半年,夏至到冬至為陽衰陰盛的半年。如果把每半年再次對分,那就產生了春分和秋分,春夏秋冬四季就定下來了。在發展下去,每季再三等分,則就有了十二月。

在天文基礎上,發展出曆法。問題是這十二個月,究竟以哪一個月為一年之開始?這就有了所謂三正的問題。夏商周三代,歲首正月是不一樣的。《史記‧曆書》:「 夏正以正月, 殷正以十二月, 周正以十一月。」秦代建亥,是十月,漢武帝行太初曆,恢復夏曆建丑,以一月為歲首,歷代沿用至今。通俗地說,夏代一月過年,殷代十二月過年,周代十一月過年。

  以十一月為一年之首,其實就是以冬至為歲首,做冬就是過年。以天文來看,頗為合理。但天文、曆法之外,還有氣候。如果以十一月為歲首,則十一、十二和一月就是春季,跟黃河流域氣候不配合。我們知道,從冬至開始,雖然太陽已經向北回歸,但氣候卻沒有立刻反映出這一情況。從冬至開始計九,如《九九歌》所言「三九四九冰上走」,最為寒冷,根本不是春天。所以夏代建寅,以一月為歲首,以配合當地氣候的實際情況,就科學性而言,夏正是最正確的。

  中國古代是農業社會,冬季較閑,夏秋則忙。歲首必在冬季,有閑才能過節。以冬至為首,出於天文,這是相當自然的想法,可惜和北方氣候不合。如果夏人生活在廣東,就沒有問題了。十二花神中,三月是桃花,但在香港,過年一景就是買桃花,足足比江南早了三個月。
  香港所說「冬至大過年」,是以周正為基礎的,冬至為歲首大之,春節過年小之。這是嶺南一帶氣候所致,北地則異之,仍奉夏正。每年冬至這一天安排課程很困難。因為不是公眾假期,理論上還是有課,可是不論怎樣事先公布,或者發出通告,到時總有人反對,或者乾脆請假不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民眾普遍認為「冬至大過年」,香港政府何以不將冬至列為公眾假期呢?

  天文、曆法和氣候,三者必須和諧統一。天文是客觀存在,氣候各地差異很大,曆法是人為的,然終須符合天文、氣候方始行得通,其中的道理,當宜三思之。

2010年8月31日 星期二

曹操墓出土石牌的「武」字

  八月二十一日,蘇州「三國文化全國高層論壇」開幕,這個會名有點奇怪,我只聽過「政府高層」,「大公司高層」,小機構如香港茶餐廳或雞蛋仔鋪就無所謂高層。學術界應該是平等的,有高層必有低層,將來不知道有沒有「全國低層論壇」。
  出席論壇有二十三人,說是討論「三國文化」,其實是否定河南曹操墓鑑定結論。

  魏晉是隸書轉為真書的關鍵時期。三十年前,我負責撰寫《中國書法大辭典》書體條目,自此對字體和書體的變化非常注意,一有資料就收集。曹操墓出土了一些石牌,如果是真的,那是魏晉時期的第一手資料,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此外,曹操墓是因為《魯潛墓志》而確定方位的,所以《魯潛墓志》也非常重要。

  曹操墓出土的石牌,其中比較完整的有「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刀」,「魏武王常所用慰項石」等。有人質疑曹操墓上述三塊石牌與《魯潛墓志》中的「武」字,均把「止」部錯寫為「山」,據報導說,「專家們遍查幾十種篆隸,均沒有發現這種寫法,所以石牌與《魯潛墓志》中的『武』字有可能為同一個人造假所為」,此意見最近為傳媒廣泛報導。

  我看了好久,「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石牌「武」字下部,明明是「止」,不是「山」,為什麼他們會看錯呢?我把這石牌圖片放在這裡,大家可以仔細看看。「魏武王常所用慰項石」中的「武」,看起來下面好像是「山」字形。






  在篆書中,「止」字三筆,先寫中間一豎,第二筆是右面的弧線,第三筆是左面弧線。



  隸書順篆書而來,隸定時,中間一豎不變,左面的圓弧變成一折,右面的圓弧有點麻煩,因為豎筆下來,不能從右向左倒寫一橫,不順手;如果先寫一橫,同樣不能由下往上倒寫一豎。所以這右面的圓弧不能變為折,折中的方法是或變為一豎,或變為一橫,這在隸變中很常見。

  如果右弧變為一豎,則「止」字看起來確實有點像「山」字。如果變為一橫或縮為一點,這就成為我們現在的「止」字形,有些人將這一點往下拉,有些人往左拉,略有不同。



  在曹操在世時,這兩種方法都有人寫。也就是說,「武」字下面可能是「止」,如漢末《曹全碑》;也可能是「山」,如同時期的《張遷碑》。後人收集很多例子,可在《金石文字辨異》、《廣碑別字》這些書中看到。單憑「武」字下出現「山」形,不能作為否定曹操墓的有力證據。







  幾塊石牌中,「魏武王常所用慰項石」秀雅飛動,書法最佳;「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則比較粗糙,從照片上看,「武」字的「戈」好像沒有一點,「所」似乎出現了雁尾雙飛,這些反而沒有人指出。如果有關單位提供一個拓片,可以更清楚地比較。其餘出土的斷裂石牌,書寫更差,刀法也不一樣。可見石牌是出於多人之手,且水平不一,相差很大。所以我不同意「這三件文物與《魯潛墓志》為同一人操刀作偽」的觀點。

  

2010年7月18日 星期日

回憶柳曾符先生

  柳佳來信,要我給他尊人柳曾符先生紀念文集寫一點文字。二十多年前我離開上海,萍蹤四海,再沒有機會見到柳君,只能靠書函和偶然的電話。我跟柳曾符君之相識,時在文革之中。當時萬馬俱瘖,書畫界完全癱瘓。上海書畫社編輯部的周志高,初生之犢不畏虎,很想做點事情,於是報請上級批准,召集書法篆刻界一二百人,經常在朵雲軒舉行聚會,名義上是進行大批判,實質上是連絡和交流,一時成為上海書畫界的中心。一九七四年文革未結束,又大膽成立了王羲之研究小組,以我為組長,上海師範學院藝術系黃若舟教授為副組長,組員有沈鴻根、柳曾符等十來人,這是我認識柳君之始。每次開會,柳君均會發表很多意見,言語率直,嗓門又大,所以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從那以後,彼此就熟悉起來,成為很好的朋友。我也知道了原來他是大儒柳詒徵先生的長孫,門第書香。

  江浙為人文藪淵,舊時世家大族,指不勝數,至此一甲子逐漸凋零。然烏衣子弟,時有所見,袁昂《古今書評》說「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此語深得三昧。我在上海文藝教育界甚久,接觸各式人等,言談舉止,各有特點。柳君是那種世家子弟,氣味和其他人不同。粗服亂頭,縱復不端正,爽爽有一種風氣,形容柳君極是。

  柳君長我十五歲,見識廣我很多,和江浙老一輩學者關係很好。他肯走動,肯讀書,肯思考。文史掌故,隨時拈出,如數家珍。長談分手之後,我往往有記錄下來的衝動。

  有一次我說起,古文詩詞非吟誦不得其要,非吟誦不知其妙,可惜舊時古文吟誦法,現在不為人知了,老先生逐一物故,吟誦將成廣陵散了,所以要把老先生吟誦錄製下來,當有重大的價值。沒想到柳先生非常認真地去做,他認識的前輩甚多,人又勤快。我在香港收到他託人帶來一盤磁帶,居然是老人吟誦的錄音。他是做實事的人,而且卓有成效。

  類似的事情,如柳君為蕭蛻庵立傳,前後幾三十年,終於在鄭逸梅先生指引下,找到蕭先生的弟子陳鍥齋,完成了這件工作。他的文章,頗有鄭逸梅前輩的文風,讀來興味盎然。他自己說:「先父柳慈明先生治算學,而學餘喜讀文史掌故,鄭逸梅先生人物小品,類多購置,因之余亦得竊讀」,可見鄭逸梅先生對他影響之大。有一次柳兄對我說:「你的文章很好,可惜讀起來有板著臉孔的感覺。文章是給人讀的,要使讀者感到有趣味,方始是好文章。」這句話給我極大的影響,回家思索再三,拿自己文章來讀,又拿他的文章來讀,又拿古文範文比較,發現自己寫文章時候心情太緊,太急切,結果文氣嚴重。文章要有緊有鬆,有收有放,所謂有思想還要有方法,方始曲徑通幽。自是之後,我文風就變了,一生受用於他的一句話,至今不能忘記。

  我在某次會議上談到王羲之有癲癇病,歷史上很多大藝術家都有這病。會後柳君等在書畫社門邊,詳細問我的資料出處。我奇怪開會的人很多,發言很多,我講話中只提到一句,想不到他就那樣用心。後來他對我說,資料是正確的。他又考證出明代祝枝山是近視眼,我倒是沒有問過他資料何出,現在回想起來,是很可惜的。文徵明八九十歲還能寫恭楷,這當然首先要眼力好。一個書法家的健康包括眼力,和他的作品很有關係,在鑑定上很有用。要我自己去找資料,就不知道要化多少時間。
  
  柳君後來去復旦大學講甲骨文和書法,他用一枝四面塗上不同顏色的毛筆,來說明筆法。清張裕釗坐轎,人見其取一四方形鐵筆﹝一說方形漢玉﹞,左傾右倒,不解其意,張謂「吾練書法也」。不會用筆者,只用一面鋒;會用筆者用八面鋒,正表現於這四方鐵筆中。王蘧常先生的老師沈寐叟說過,要把筆桿當作方的,不要當作圓的,自然就懂筆法了。柳君深得此妙,施之以教學,我在香港聞之,知柳君已大悟,書法之秘,正在此中,知與不知,由此分水也。不過我是堅決的搖腕派,沈尹默先生以為轉指必破壞筆力,這是真知灼見,我深然之。柳君以為鄧石如、何紹基都轉指,是否二者可以調和,大字用轉指,小字當搖腕,和我不同。但就書法的前途,柳君認為必定是二王復興,這一點和我沒有分歧。

  二王是中國書法的主體,其他只是旁支。清代咸同之時,欲救清初董趙萎靡之弊,碑學大興,長槍大戟,以筆法結合刀法,製造威武雄壯的形像,但實際上破壞了使轉,故碑派大將多不善行草。抗戰勝利後沈尹默先生在上海集合同志,檢討得失,結束了碑派一統天下的局面,重新回歸二王,這是中國書法史上的大事情。沈尹默先生生前寫過很多關於二王的文章,也親自在上海青年宮開班講授書法,我很多朋友就出身於這裡,後來成為卓有聲譽的書法家,可惜理論上少有建樹者。沈先生身後,柳曾符多次撰文詳細解釋沈尹默的思想精華,記述了他所見沈先生用筆以筆尖頂紙的細節,棒喝現在橫毫平拖的錯誤寫法。柳君在奈良雪心會演講中詳細地說明沈尹默先生從碑轉向帖的過程:「一九三零年四十八歲時,始購得《喪亂》、《孔侍中》及《米芾七帖》,越十三年,一九四六年六十一歲時始悟『下筆』之要」,「由《米芾七帖》中『又無索靖真跡看其下筆處』一語,而知筆法的要點在於下筆之處,益創其『中鋒』、『運腕』諸說,而講究『點畫』,中國書法開始由『北碑浪潮』而向『二王回歸』。」文革後,群雄蜂起,各種各樣的流派、各種各樣的觀點都有,好些只是亂哄哄鬧一陣,就煙消雲散了。四十年來的實踐證明,柳君當時的看法是正確的。

  一九八零年,我在上海主持《中國書法大辭典》編輯工作,各部條目集中於我處,怎樣編排次序成了大問題。柳君對我說,沈尹默先生有《書法論》,提出筆法、筆勢和筆意三要素,必能解決你問題。我讀過之後,不但將書法大辭典術語條目整理得清清楚楚,而且編輯了一張《書法技法術語系統表》,成為歷史上第一次顯示書法系統的圖表,後日本、韓國均加以介紹。我在香港城市大學專業進修學院講授書法,課程設計即以沈尹默先生書法三要素為基礎。又想起柳君寫過《沈尹默先生書法淺論》,作為課程參考教材,必有裨益於學生,故去信徵求他同意,柳君即覆可。後來主編中華藝術家網站,柳君屢有賜稿。我一個學生有上海之行,席間相識於他,想拜他為師,柳君說,黃簡在香港,你回去投入其門即可。這些都是他忠厚的地方。幾十年來,無論我在上海編《書法》雜誌,還是在香港編《書譜》雜誌,或主辦中華藝術家網站,或在城市大學講授書法,他都是積極的支持者,神會心契,實屬不易。

  他在復旦還講文字學,說:「凡是一字,當明六義:一此字如何寫,二此字如何讀,三此字如何講,四此字為何如此寫,五此字為何如此讀,六此字為何如此講。此六義有一不明,不得云識此字。」他寫文章說,自己姓柳,而不識柳字,蓋做不到此六義也。我讀他的文章,嚇一跳,因為我姓黃,亦不明黃之六義也。我年輕時求學,不敢輕言問老師,有問題當反覆研究,有不可解者,始請益。現在的學生,連查字典都懶,隨口發問低級問題,故不能成材。我倆都在當老師,柳君遠比我嚴厲,公告學生說:「有不識之字,勿問吾,我不識字」,以逼學生思考和研究。他就是這樣坦率而幽默的人。

  二零零五年,香港某社團辦展覽,邀請柳君來港講演且展出作品,柳君見名單,問為什麼沒有我,請人帶話給我一起展出。其實我不屬於那個團體,自然有所不便,但我極想和他謀一面。未料柳君因血壓太高,臨時不能上機,不久即去世了。至今想來,還是非常婉惜的事情。向使柳君不死,必有更多的主意,更多的貢獻。中國缺少這樣的人,這使我不能不懷念柳君。時間越久,很多往事的細節越模糊,但柳君總的形像卻逐漸鮮明起來。他駕鶴西遊已經五年,明吕坤說「盖棺定論」,我和友人崔爾平先生好幾次談起他,我們的看法可以對他作一個定論:柳君是個人物。

  講到人物,難矣。什麼是人物?這世界滿街都是人,但沒有幾個人物。司馬公著《史記》七十列傳,以伯夷、叔齊為第一,即因這兩位是當時人物,錢賓四先生譽之為中國歷史精神之代表。蓋所謂高官顯宦,只是職位而已;大賈鉅富,不過財產而已,未必是人物。人物必有其獨特之處,卓然獨立,可議可憶,有其思想,有其趣味。大陸人物如沈尹默、梁漱溟、馬寅初等等,均在民國受教育,至文革後逐漸凋零,只剩余秋雨之輩了。柳君一生追求學問,片紙碎簡,皆集篋中,孜孜矻矻,有始有終,嗚呼柳君,我實心痛。

  2010年7月於香港

2010年5月12日 星期三

《清明上河圖》漫談

  《清明上河圖》我見過四幅,一是故宮張擇端本,一是仇英本,一是乾隆本,一是現代臨本。此圖臨摹者甚多,聽聞北京榮寶齋馮忠蓮女士臨本甚好,但我只見過廣州某家臨本。

  仇英本其實不是臨摹,而是創作,只是大構圖類似《清明上河圖》而已。所畫者江南風俗,設色筆墨較張擇端遠甚,尤其是樹法,功力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乾隆本由陳枚、孙祜等五人奉旨作,後半段作青綠山水,頗豔俗,清代院畫往往如此。
  《清明上河圖》的重點在虹橋。張擇端本虹橋為木結構,橋上人來人往,橋下有一大船欲過橋洞,船到橋頭尚未直,有撞橋之危險。船夫蜂擁而出,或放桅杆,或撐竹竿,或長竿鉤搭,或挽繩盤索。橋欄處、岸邊、後繼的船上,都有為之著急的人,眾人的目光投向這一大船,人聲鼎沸,緊張熱鬧。所以我說《清明上河圖》是有聲音的國畫,張擇端不但畫了一個大市面,也畫出了市聲。



  仇本、乾隆本,改虹橋為石砌,整齊光潔,頓失趣味。而最要命的是取消了大船過橋之危險情節,上無呼喊之觀眾,下無博命之船夫,整幅畫由此解散,變成平鋪直敘。高手和俗手之分,有時就差一點點。







  

2010年5月5日 星期三

五四有感

  易中天教授說:「中國現在沒有公德,也沒有私德。只有在熟人之間,才講道德;其他地方就不講。這樣一種道德,顯然是靠不住的,甚至不是道德。」
  時代週報記者問:「有人說,只有人類共同的弱點,沒什麼中國人特有的『國民劣根性』。所謂『國民劣根性』,是殖民主義者的臆造。你怎麼看?」
  易教授說:「我們有三千年的文明史啊!我們是道德感極強的禮義之邦啊!這會兒居然刮起『道德沙塵暴』來,誰甘心啊?」
  這些是很沉痛的話。「禮義之邦」淪落了,這是什麼原因,易教授沒有說。

  一個民族,要有為人公認的倫理道德觀念,這社會才健康。西方的道德觀念,在宗教,在教會;中國以前奉行孔孟之道,二千年「禮義之邦」的基礎就是孔孟,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
  五四運動提出「打倒孔家店」,把孔孟的鋪頭打爛了。孔孟之道,儒家學說有沒有缺點?當然有。有缺點是不是應該打倒?這是大有疑問的。

  近百年來,我們中國流行革命的思想,什麼舊東西先打爛再說,譽之為「不破不立,先破再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我這一生看見過很多革命行為,線裝書拆開做爆竹,明清紫檀床鋸開做算盤珠,名畫當作燃料蒸飯,拿著大槓將骨董店中的瓷器打碎,名家印章五分錢一方賣給日本人……在當時,這些行為都視為正確。
  後來事過境遷,又想起老東西了。古瓷古書都是天價,比黃金還貴。慢慢地我發現,那些當年動手打砸的人,往往沒有建設性,往往只會破不會立。你派個班長炸掉大橋,一天可以完成任務;你要他重修這橋,那是沒有希望的,他只會炸,不會造。

  慢慢也想通了,如果沒有立新的本領,最好先保存舊的。新舊不一定是對立的,非要「破舊立新」不可。造新的大廈,不等於要拆掉舊建築,有價值的古建築,是可以和新大廈共存的。用電腦鍵盤打字,也不等於要廢除老舊的書寫。

  五四打倒孔家店的那些人,自己不會開店。你有本事,開一勝過孔家的店,則根本不用去打,孔家店自己就倒閉了。
  可惜孔家店打爛了九十年,至今沒有替代的新店。十三億人沒有一個倫理道德的思想基礎,中小學沒有倫理教育,怎麼會不亂呢。今天看新聞,先是說世博會開了三天,亂了三天,後是說今天是五四紀念日,兩件事放在一起,令人感慨。

  俄羅斯有兩位科學家,建議把月亮移動位置,說好處多多。美國有一位科學家回答他們說:「先證明你有恢復月亮原來位置的能力。」國人應該想想這個例子。

2009年11月29日 星期日

佳士得秋季拍賣中的珍品

  近來書畫市場令人注目,據說海外藏家等錢用,陸續出貨,難得一見的古代重要書畫作品出現在拍賣市場上,真是書畫愛好者的眼福。

  書法方面,十一月二十三日中國嘉德2009秋拍最後一天,上午舉行「宋元明清書法墨跡專場」。宋克《草書杜子美壯游詩卷》經過一百輪激烈叫價,以6832萬元成交。宋克就是補《急就章》缺字者,為明代章草大家,這次拍品是今草不是章草。我意宋克章草好過今草,若論明代今草,祝枝山遠在宋克之上。拍品跋文中言明英宗朱祁鎮初見宋書,推為「羲之後一人」,可謂囈語,豈能當真。
  第二件是宋元時期朱熹、張景修等七家《題徐常侍篆書之跡》,底價120萬,經過長時間拉鋸戰,最終以1.008億元成交。七家中有一人是元人,前幾年佳士得在香港拍賣《北宋名臣八帖》手卷,有機會邀曹寶麟、華人德、黃惇等兄一起同觀,此件全是北宋名臣,其中有曾鞏之弟曾布一札,王安石三弟王安禮一札,以及葉清臣等人。寶麟兄窮兩月之力,著有《香港新見北宋名臣八帖考》一文,收入《抱瓮集》中。拍賣價記不清楚了,也不過上千萬港幣吧,如果現在重拍,豈非升值十倍?足以令黃金、股票和房產都瞠乎其後。
  第三件是曾鞏《局事帖》,出現在北京保利「比利時尤倫斯夫婦藏重要中國書畫」秋拍場上,估價1200萬至1800萬元之間,結果以1.09億元天價成交。一封信賣到這價錢,令人吃驚。當然曾鞏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此件又是唯一的存世墨跡,從史料的角度看,說是國寶並不過份,且流傳有序,確為難得。可惜曾鞏的書法水平,是無法和蘇黃米蔡並論的。

  繪畫方面,這幾天保利拍賣明朝畫家吳彬《十八應真圖》,估價為2000萬至3000萬元, 以1.69億元人民幣成交,打破一個月前清代宮廷畫家徐揚《平定西域獻俘禮圖》1.34億元的中國繪畫拍賣價世界紀錄。《十八應真圖卷》著錄於《秘殿珠林續編》,是清宮吳彬十八件藏品中唯一有乾隆御題引首者,為「遊藝神通」四楷字。乾隆的題字,老實說只是因為他皇帝的身分,而不是藝術價值,但市場就是受落「御題」這兩字。

  今天開始,佳士得香港秋拍在會展中心預展,也有一件海外藏家的重要作品參拍,這就是元代任仁發的《五王醉歸圖》。這是銘心絕品,應該好好欣賞,其水平遠在吳彬《十八應真圖》之上。古代鞍馬人物好手不多,任仁發書法師李北海,擅畫人物,尤長畫馬。存世畫跡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二馬圖》、《張果見明皇圖》、上海博物館《飲飼圖》、《秋水鳧鷖圖》等。《五王醉歸圖》可為他的代表作,他自稱學唐代韓幹,神氣盡之。不但馬畫得好,人也好,醉態畢現,第二馬上人物醉眼,尤為傳神。誰說中國古代畫家不懂人體解剖,任氏筆筆到位,令人嘆服。「世人但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好手和俗手,相去不能以道里計。底價僅600萬,相信會大幅飆升。

  此外值得注意者是823號文徵明《離騷》冊頁。這是文氏八十七歲的行草作品,篇幅甚多。雖說文徵明還有更好的八十九歲《赤壁賦》等作品,但此件使轉成熟,相當養眼。每葉五行,每行十來字。觀看此冊時,宜注意開頭部分比較拘謹,至中段漸入佳境,帖後有吳昌碩的跋文,氣勢旺盛,難得難得。尚有老缶簽條,未裱,夾在冊頁最後。底價僅200萬。
  813號文徵明《曲水蘭亭圖》,就掛在不遠處,畫王羲之蘭亭雅集情景,用筆細膩。

  此外有825號黃君璧收藏的《宋元掇英》,851號鄭板橋的墨竹,雖非代表作,但保持水平,清氣襲人。鄧芬有一幅仕女,動感甚好,可留意。何百里先生兩件荷花小品,雅緻可人。

  回家想到,幾位仙遊的朋友,或藏有司馬光長卷,或藏有胡瓌眾馬圖,或元明清書函二百餘件,或丁雲鵬羅漢圖,當年我都曾過目或做過鑑定。今日人不在了,藏品不知道流落何處。現在市價大幅飆升,希望他們的家人能夠看到這些新聞,而加以珍藏,不要隨便處理了,是為至幸。

2009年10月21日 星期三

持螯季節

  今天電視新聞說,大閘蟹銷量猛增三成,看來此江南一味,已為香港人受落,吃蟹人越來越多。但幾十年來,難得遇到會吃蟹的,許多人往往慕名而來,卻連殼帶肉亂嚼一氣,就算是吃過了。新聞播報人說,吃蟹最好的時間,是中秋到冬至這一段時間。中秋只有八月中,天氣還太熱,二十多度,蟹黃蟹膏尚未豐滿,必須重陽之後,北地寒風南下,天冷下來才好。俗語說「九雌十雄」,九月食雌,十月食雄,那是最好的時節。

  吃蟹是雅事,閑事,靜事,細事,和吃飯不同,非為肚飢。《晉書‧卷四十九‧畢卓傳》:「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可見晉時已有此風。然畢卓為酒狂,遠不如宋‧林逋《秋日湖西晚歸舟中書事詩》自然淡靜:「水痕秋落蟹螯肥,閑過黃公酒舍歸。」水痕秋落,觀察何等細緻,襯托起一個「閑」字,點明持螯飲酒,都是閑中功夫。忙人、俗人、鴉噪人、性急人,都無法吃蟹,或曰無法體會到吃蟹的真味。開官式宴會,紅白喜事,也沒有吃蟹的,吃起來太化工夫,耽誤正事。吃蟹者,首先就要得閑。這「閑人」不是「粗人」,不是向楊志尋事的閑人牛二,或者榮國府養著的焦大。一部《水滸傳》,魯智深、李逵諸好漢,點菜沒有要過大閘蟹;真正吃蟹的場面,吃蟹之閑人,要讀《紅樓夢》三十八回才有體會。

  「蟹螯肥」,指大蟹、肥蟹。會吃蟹者,不吃小蟹、嫩蟹、瘦蟹,至少要四兩以上,方始一試。小蟹太嫩,脫肉困難,費盡心機,吃不到什麼,亂嚼者割破口舌,意興索然。惟蟹肥則肉實,容易抽出。膏黃滿者,煮熟後可以頂起蟹蓋,從容揭開,膏香滿室,這才是吃蟹的頂級享受。正如善飲酒者不飲劣酒,劣酒一則寡味,二則多飲上頭,醉後頭痛欲裂,佳酒則無此弊病,三日口中猶有餘香。故飲三杯劣酒,不如飲一杯佳酒;吃三個小蟹,不如吃一個肥蟹;收藏十件普通作品,不如收藏一件精品,這道理不難懂。少而精,總好過多而雜。

  鑒定蟹好不好,除了常說的看大小、顏色之外,主要就是捏蟹腳,看肚臍。蟹腳必須硬實如鐵,方是好蟹,手感稍軟一點都不行,裡面的肉不實。肚臍要飽滿,還可以撩一下蟹眼,要瞪得起。把蟹仰面朝天翻過來,他能立刻撐起翻轉身,這蟹就有活力,吃起來有鮮甜味。蟹絕對不能買死的,剛死、瀕死都不行,沒有氣力,食之無益。據科學家說,蟹一死蛋白質就分解,有毒。上海話所謂「死蟹一隻」,意思就是「沒得救」。我小時候,賣蟹的店鋪發現死蟹都是立即丟掉,以免人看見影響生意。香港賣蟹,全用繩子綁著,有些還放在玻璃櫃中,不能自由選擇。其實蟹只要不見光,就不會動。所以上海賣蟹是放在桶裡,上面蓋著濕的麻袋。顧客要挑蟹,掀開麻袋,蟹就爭先恐後爬起來,場面生動,也容易選擇。

  蟹肉是有規則生長的,吃蟹的時候,就要依順他的規則,這樣可以很容易吃乾淨。熟蟹上桌,先是拿掉不能吃的:棄腸、去胃、除簑衣。腸在腹這一邊,胃在殼那一邊,視腸胃顏色,可知道這蟹養了多久,食物如何。久久未曾進食的蟹,腸胃都瘪了,自然影響到肉質。舊時先大人吃蟹,腸胃旁的膏黃,都要小心取下來。蟹殼中的膏黃吃完之後,可以置放其他部分的蟹殼,不至於弄到一桌都是垃圾。

  膏黃易取食,蟹肉則難之。蟹肉分三種:腳、螯和身。蟹腳近於圓筒型,肉可抽取,只要斷開一頭關節筋節,很容易完整地抽取出來。螯鉗兩分,一半可以活動,能抽取的只是活動的一半,另一半要推出來。螯鉗下面是三角柱狀,且多刺,向裡的這一面比較軟,揭開這一面就可以吃到全部肉了。蟹身之肉和腳相對,一腳對一廂,肉橫長,中有隔膜。先吃中間一廂,將膜放倒,隔壁一廂就容易吃了。從順序上說,應該先吃蟹身,再吃蟹腳,再吃蟹螯。這樣,手可以持住蟹腳。有些人吃蟹要用工具,所謂蟹八件,好像水電工一般,老手無須用這大堆東西,只要利用蟹腳的爪,最多加一根筷子就足矣。

  善吃蟹者,端上來是一個蟹,吃完後歸併蟹殼,依然是一個蟹,居盤之中,乾淨而優雅。要點是隨吃而隨手將吃剩之物依次放回殼中,不失次序。故吃蟹的過程,也是培養細緻、整潔、思考的過程。我這點本領,傳之於家大人,江浙老一輩善此法者甚多,遙想當年持螯賞菊,吟詩作畫,頗有隔世之感。二十七年前我來港,一長輩請我松竹樓吃蟹,吃完蟹後呼侍者上菜,侍者猶以為此盤蟹尚未食也。長輩是演藝界名人,大驚之,謂將聯繫電視台請我表演,我以為飲食非表演項目,且時間太長,故謝之。多年來僅有兩次傳徒三人,可惜選蟹不佳,未能盡意。後學生來信說又傳數人,則此區區小技,不至淹沒矣。

  世界上的東西,都有其規律。庖丁言解牛:「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窾,因其固然。」吃蟹不也是這樣的嗎?古語曰:「觀人於微,心細如塵」,從吃蟹中可以悟出格物致知之道理。

  ﹝附記:我已經多年不吃蟹,請參看http://www.babygogo.tw/viewthread.php?tid=9399,此文只是回憶以往的事情。﹞

2009年10月4日 星期日

介紹展覽品

  有些同學提出,希望我領隊,帶他們去看一些展覽。這件事情以前做過,後來發現不容易:集合一大幫人,有遲到的,有早退的,有人要星期三,有人要周末,團體參觀要事先申請,要填表要有連繫人,進場有人看得快,有人看得慢,我一講就佔時間,幾圈人圍住,其他觀眾就要在外層等,結果弄到管理員來干涉。我想還是大家自己選時間去,我介紹一下應該注意的重點。

  香港藝術館正在展出遼寧博物館十五件明清作品,題目是「繁華都市」,顧名思義,這是以城市為題材。城市中建築物較多,山林較少。中國畫筆墨,恰恰是適合畫山林的,建築物是人工線條,以前用界尺來畫,所以稱之為界畫。界畫起源很早,也有好作品,但用尺畫線類近機械製圖,線條的表現力就差了,故以前文人看不起界畫。這次展覽的,也是界畫為多,而且奉旨而作,那就更加謹慎小心了。可觀者是後面的題跋,有些很精彩,王澍一跋尤其出色,純粹二王。我看了很久,可惜不准拍照,只好記在心中。唐伯虎一手卷較好,但非他生平的精品。

  會展中心正在展出蘇富比的拍賣品,其中有兩組四屏:一是趙之謙的扇面,每屏三挖,共十二扇。一是吳昌碩的冊頁,拆開十二頁分在四屏上。兩組皆佳,相比之下,吳昌碩高出一籌。這是難得一見的精品,用筆、用色、題跋皆好,底價二百萬起,我想會更高一點。

  入門處有黃賓虹山水一件,不是賓翁層層渲染的風格,可能是當場寫贈者,用筆自由活潑,所謂偶然得之者,神韻特佳。附有林散之跋,也好。林跋指出,賓翁晚年以篆籀用筆寫山水,切中關樞。旁邊是張大千的山水,對比之下,高下立判。

  吳昌碩還有一匾:梅花屋,雖不是代表作,卻有風神。楊沂孫一聯,篆書,收筆與吳昌碩一樣,可惜扁平。張大千的老師曾熙,有一聯寫散氏盤,尺寸大而氣弱,壓不住。不過題跋說出毛公鼎、散氏盤等三件金文的特點,頗中肯。王福庵寫石鼓文四屏條,字數頗多,規矩恭正,是他一貫的風格。臨石鼓文,當然吳昌碩獨佔鰲頭,王太老實,金石味不能相比。不過這件價格甚低,買來當作石鼓文參考都好。習篆的同學可以注意。

2009年9月6日 星期日

《歷代書法論文選》三十周年感言

  看一下上海書畫出版社的《歷代書法論文選》版權頁,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日期是一九七九年十月,至今已經三十年了。   印這個日期是有用意的,當時國慶三十周年,社領導佈置向國慶獻禮,國畫組、書法組、好像還有木版水印組,都有點項目。書法這一頭,一本是《歷代書法論文選》,一本是《現代書法論文選》,還有什麼書不記得了。   《歷代書法論文選》由我負責,因為我一向喜歡古籍,而其時正在編《書法理論叢書》。《書法理論叢書》是單篇書論加註,如《書譜譯注》、《廣藝舟雙楫注》,但有很多重要的書論,篇幅很短,無法單獨成書,於是就有編輯一本篇幅較大、集中歷代重要書論的想法,這就是《歷代書法論文選》的由來。在開始編輯的時候,並沒有提到國慶獻禮這件事情。   要說明的是,現在有些地方將《歷代書法論文選》寫成我的著作,這是不對的,這是一本集體著作,我只是此項目的負責人。原書註明「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選編校點,責任編輯黃簡」,這才符合歷史的真實情況。後來崔爾平先生出版了《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明清書法論文選》,那是他個人的著作,和《歷代書法論文選》情況不同。   上海文科力量,以復旦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和上海師範學院最強。文革後華東師大成立了古籍整理研究室,中文系很多教授專家都在裡面,包括系主任徐震堮先生、副主任葉百豐先生、古籍版本專家周子美先生等等老前輩,陣容強大。整理古籍,書目是「上頭」交下來的,如《貞觀政要》,葉老師對我說過這是上級派的任務。是時百廢俱興,當軸者頗思治平,欲有所借鑑。我和華師大關係很深,家中三人均畢業於師大附中,和師大很多老師非常熟悉,文革後我又在中文系兼職講書法課。我工作的上海書畫出版社,編輯室吳添汗主任也是華師大出身,後來還請來中文系常務副主任顧逸先生給編輯部講授古文,每週一次,連外社也有人來聽。所以我找華師大古籍整理研究室合作校點《歷代書法論文選》,一拍即合。華師大參加校點有徐震堮、程俊英、段颺、葉百豐、朱菊如、王義耀、周子美、胡邦彥、林艾園、李德清、鄭明、李似珍、袁樺、陳曉芬十四人,可謂傾力以赴。書畫社方面,有總編輯黎魯、編輯室主任吳添汗和我。   徐震堮先生是詩詞專家,立雪吳梅之門,通六國文字,早年詩作即受著名學者柳詒徵先生﹝柳曾符教授祖父﹞激賞。當時為中文系主任,又任古籍所所長。我最受益於他的《世說新語校箋》,校點《歷代書法論文選》時,已經聽說他在寫這本書,出版後立即買了一本。書後的魏晉人用語表,給我後來注釋王羲之尺牘以極大的方便,功德無量。   葉百豐老師家和我家淵源很深。他是桐城後人,書法一如其人,清雅高妙,其研究心得《書說》,在《書法研究》上發表過,事後他把手稿送給了我。這是用毛筆寫在十行箋上的,柿青封面,線裝,成為我的珍藏。有一次我在母親姑丈的藏書中得到一部《天咫偶聞》,作者震鈞原來是他的姨丈。這部書使我了解到很多晚清的掌故,尤其是琉璃廠舊書的情況 。怪不得台灣高陽《憶唐魯孫先生》推崇此書說:「專讀燕京的遺聞軼事、風土人情者則必以震鈞的《天咫偶聞》為之冠。」葉老師喜歡上海康泰出品的蘑菇疏打餅乾,乳白鬆脆,有時我去他家,他就拿出來,兩人一邊吃一邊聊。有一次我去呂翼仁老師﹝呂思勉先生之女﹞家,看見門關著,上面有一紙條,還掛著一支鉛筆:「請勿打擾,來者可留下名字。」我簽了名就走了。葉老師告訴我,我走後他到了,大家哈哈大笑,因為從來沒有人簽過名,那是防閑人不防熟人的。葉老師說:「你呀,書呆子,太老實。」這些數十年前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曾為南社成員的周子美先生是學術界公認的版本目錄權威,一九二四年出任南潯劉氏嘉業堂藏書樓編目部主任,和施韻秋一起,將六十萬卷藏書編成《嘉業堂藏書目錄》,成為民國以來最重要的目錄學著作。現中國國家圖書館、臺灣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圖書館等各大機構,都藏有這一抄本。《歷代書法論文選》能得到周先生做版本目錄指導,可謂萬幸。   胡邦彥先生是教育出版社的編輯,出身於無錫國專,晚王蘧常先生十二年,曾為華東師大古籍室研究生講文字學。他是中途加入的,比其他人晚一點,但出了很多好主意。我到今天還記得,袁昂《古今書評》中有一句話,原標點為「庾肩吾書如新亭傖父,一往見似揚州人共語,便音態出」,胡先生指出應該是「一往見似揚州人,共語便音態出」,令人擊節。還有一件小事也給我印象極深,我去胡先生家中組稿,談起國學衰落,胡先生突然提高聲音說:「根本已經死了!死了!」臉上流露出深切痛苦的表情。他在詩詞上很有造詣,有《胡邦彥文存》一書。他家離王蘧常先生很近,兩人先後同學,關係很深。我讀他回憶王蘧常先生的文章,確實把王先生的音容笑貌,描寫得栩栩如生。   也許是年齡關係,這批學者有兩位中青年教師和我最熟,一位是鄭明,一位是王義耀。兩人非常勤奮,國學根柢好,筆耕甚勤。《歷代書法論文選》文章題解都出於王義耀兄之手。義耀兄待人誠懇和氣,行事仔細,寫字永遠都是端端正正的。我一直知道他經濟情況不大好,面色青黃,當時的教師收入只不過四五十元,貧困者比比皆是。殊不料義耀兄患了癌症,不久就撒手人寰,實在令人痛惜。鄭明兄青年才俊,思路靈活,認真勤奮,後來我編《中國書法大辭典》時,和我合作《中國書法史事年表》,依仗極多。初稿是我寫的,交給他補充,煥然一新,所以出版時,我把他的名字放在我前面。他前後參與編撰《歷代書法論文選》、《中國書法大辭典》和《中華書法篆刻大辭典》三大工程,現在是明清尺牘專家,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輯《歷代書法論文選》這樣一本大書,主要是選編和校點兩件事情。篇目是我選的,這篇目草稿我一直保留著。我研究了歷代書法叢書,如《法書要錄》、《書苑菁華》、《墨池編》、《古今圖書集成‧字學典》等等,選出最重要的,把篇目交給葉老師修改,又請周子美先生審閱。我記得葉先生刪去了《說文解字序》,認為這是文字學,並非書論。對於碑帖鑒定的文章,他也認為將來另編為好,我覺得很對。最後選入六十九家九十五篇,歷史上最重要的書法論文,可以說都曩括在其中了。   校點由古籍室負責。那時還沒有影印機,我去古籍書店買來《佩文齋書畫譜》、《美術叢書》等,把入選篇目拆下來當作工作本,分發給各位老師。好在當年買這些書還便宜,現在已是天價,不可同日而語了。其它對照本就從華東師大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等處借。華師大圖書館規模宏大,所要的圖書基本上一索即得,找不到就去上海圖書館借。沒有這樣一個基本條件,老實說是做不成這件事情的。我在香港寫作,最頭痛就是借不到書,前幾天需要一本明人著作,幾個大學都沒有,恰巧一位朋友在日本來信,順便講起這件事情,想不到在日本一個社區的圖書館中很容易就借到了,使我不勝感概。   中國的經書,如四書五經,歷代學者幾乎把每個字都考證過了,古籍版本不同往往只有幾個字差異。書法論文則不然,版本非常雜亂,同一篇文章會出現大段相異,究竟原文面貌怎樣,不容易判定。我在出版說明中寫道:「書學專著近幾十年來鮮有重版,歷代善本更屬鳳毛麟角,故收集版本甚為困難。校點時,我們曾盡可能地搜集了各種版本,仍感依據不足。常有一篇文字諸本出入甚多的情況,各有千秋,難以取決,至于一、二字的差別,更是舉不勝舉。因此,這次校點原則是:舛錯者據它本改之,兩可者擇善從之,兩皆善者據多本改之,唯無本可據者存之,不妄改。這樣,書中個別地方留有文義不通、不可句讀和明顯脫漏處,皆因無本可據,以俟將來。」這是在當時力所能及的範圍中,以謹慎的態度爭取最佳結果的做法。   也正因為這樣,所以校勘記錄繁多,堪可驚人。到排印之前,發現如果出校勘記錄,此書篇幅將厚達一倍以上,定價當然也倍升。當時一般人的工資,不過三四十元,如果定價六七元,普通人是買不起的。斟酌幾次,接受葉老師的建議,決定不印校勘記錄了。這些校勘記錄,或寫在工作本的邊上,或黏一張小紙條上,看起來很瑣碎費事,卻是重要的文獻。我離開上海書畫出版社時,將這些小山似的工作本,打成幾大包留在社中,以備再版時用。聽聞編輯部已經多次搬遷,人事兩非,不知道還在天壤之間否。   華東師大古籍室點校的工作程序是,一人負責一篇,有工作人員準備好對校本,完成後換一篇。而點校好的初稿,交給其他老師覆看,葉老師是主要的審稿者之一,因為他懂書法。師大完成後由我取回,進入書畫出版社審稿程序。我是責任編輯,當然是第一關,然後是編輯室主任吳添汗,最後是總編黎魯。大陸發稿規定三審制,這三個人是發稿簽字人,理所當然也是審稿人。後來黎魯通知我說,實在沒有時間看了,請我和吳添汗把關,於是只剩兩個人。但添汗除了這本書,還要看全編輯室所有的其他發稿,工作量之大,可以想見。他做事情又細緻,一絲不苟,所以我盡量多看一些。因為列入了獻禮書,進度緊張,有一段時間添汗建議我不要上班,在家審稿。除了看校勘記錄,還要統一各人的標點用法等等。每天一早醒來,就開始工作,直到晚上睡覺,工作十幾小時。日復一日,足不出戶,言不出口。桌上堆滿了工具書、原稿、校樣,好在我家地方夠大,父母也從不打擾我。這一段經歷,磨練了我這三十剛出頭的年輕人,不但把歷代書法論文選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而且真正練出了坐功,為後來編輯《中國書法大辭典》打下了基礎。錢穆先生說研究學術要耐得寂寞,直到今天,我只要一進書房,依然保持那樣的習慣,不說話,不聽電話,心不旁鶩,很快就進入狀態。朋友說我像塊石頭,動也不動,也許是吧,但我肯定不是沒有感情的石頭人。   校樣出來之後,葉老師建議書後編人名索引和術語索引,以利使用。人名索引是古籍室幾位青年人編輯的,進度很快;術語就相當困難。哪些辭語才算書法術語,頗費斟酌。因為排印時間到了,不能再等,結果只印了人名索引。書出版後,我去葉老師家,他還提起索引的事情,希望我將來可以繼續編好術語索引。這句話引發我編輯《中國書法大辭典》的想法,不過這是後話了。   《歷代書法論文選》初版一上市,很快售罄,自後不斷重印。初版分精裝和平裝本兩種,精裝一厚冊,一九七九年定價僅人民幣四元二,平裝上下兩冊,三元,現在已經升到七十八元了。當時很多人買不到這書,我記得國家出版局局長王匡,上海市長汪道涵,都託人來問,我都給他們寄去了。書法界的朋友幾乎人手一冊,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書協主席的朱關田兄,來上海問我有沒有多的校樣,他想剪開做資料。當年雖然三元一本,買多兩本也是很吃力的事情。三十年來,《歷代書法論文選》成為學習書法者的案頭必備之書。影響之大,是我當年始料不及的。江蘇省書法協會副主席孫曉雲送我一冊她寫的《書法有法》,裡面提到,她當年就是買到一本《歷代書法論文選》,開始學書法的。   《歷代書法論文選》我用了三十年,萍蹤四海,這部書一直在我身邊,其中很多篇我都可以背出來。我至今還有幾冊第一版的,讀爛了兩部,還有兩部當作收藏。檢討這本書的缺點,一是用了簡體字。當時排印還是用鉛字,繁體字車間任務太重,等不及,為了向國慶三十週年獻禮,只好用簡體字排印,繁簡一轉換,增加了不少錯誤。台灣傅申先生曾來信指出用簡體字的缺點。如果多給我六個月,可以細緻得多。學術的東西,不宜和政治連在一起,古人說「校書如秋風中掃落葉,邊掃邊生」,要用慢功夫煉。第二是經驗不足,參加點校的書法理論專家不夠,不少地方還可以推敲。這些年來,我在報刊上看到一些對《歷代書法論文選》的評論,其中有一部分意見很正確。如果現在重新做一次,肯定大有進步。   過了七年,即一九八六年,我已經移居香港,編輯室主任吳添汗來信,要我考慮重新校點。我正好辭去《書譜》編輯一職,於是化了半年,在家重新校了一遍寄去,改動甚多。後來得知,吳先生已經退休,此事大約無人管了。最近幾年多次詢及書畫出版社訪港的同事,都說稿子找不到了,第二版的事情遂寢。現在市場上所見到的,還是第一版的紙型。   這部書對於中國書法理論研究實在重要,第三次重新校點是必然的。我在2002年起邊讀邊記,尋找大量資料核對補充,希望有更好的版本。書中提到的碑帖,應該有清晰的插圖。鑒於現在讀者古文水平不高,應該考慮加以註釋。我在這三十年讀此書的過程中,也有一些心得,如中國古代書論,哪幾篇是最重要的,非讀不可;哪幾篇應該先讀,隨之讀哪幾篇。哪一些是可瀏覽者,哪幾篇觀點有問題。沈尹默先生《歷代名家學書經驗談輯要釋義》引導式的解釋,可能是比較好的方法。如果讀者不知門徑,亂撞一氣,恐怕會浪費很多時間。   此外,應該仔細研究中田勇次郎二十卷《中國書論大系》,日本學者從另一角度看中國,往往有相當的參考價值。這兩天網上看到前《中國書法》雜誌主編劉正成《快雪時晴憶嵐山》一文,寫他拜訪中田先生的經過,結論是:「中國自改革開放二十多年來,文化建設成就可謂日新月異,然而,究竟未成熟,沒有形成大氣候。論學問,沒有學派;論藝術,沒有流派。有一些爭鬥,也像街頭上小癟三打架,小利益之爭而已。比起東洋日本,我們尚有相當的差距。」這是很值得注意的。要以宏大眼光和踏實作風去做傳統的繼承工作,對於我們民族和國家,實在是太重要了。   令人慶幸的是,三十年前有這樣的歷史機會,由華東師大一批學問深厚的學者參加,組織起團隊,終於出版了《歷代書法論文選》這樣重要的書籍,成為中國書論研究的一個基礎。明清書論大多是重述前人的觀點,甚至直接抄寫前人著作,學術價值不大,但作為理論研究資料,還是需要收集整理。我辭職後,繼任崔爾平先生編輯了《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明清書法論文選》,連同《現代書法論文選》一書,形成了從古到今一個完整的系列。還值得一提的是,蘇州大學教授華人德兄,將歷代筆記中有關書法者摘錄出來,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歷代筆記書論彙編》,其中和《歷代書法論文選》重覆者不選,數量還達一百三十種,用力之勤,令我深深敬佩。我們這一代人,現在均已六七十歲了。四五十歲的中壯年,文革時剛剛出生,我深希望有肯坐冷板凳、啃冷僻書、下死功夫者,使中國書論研究和資料整理,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在三十年之後的今天,寫此文向所有參加、支持這部書的人,包括封面設計周萍小姐,簽條集字王壯弘先生等等,表示我深深的感謝和無限的懷念。

2009年8月19日 星期三

想起季先生

  季羨林先生駕鶴西遊,士林評論很多,很慚愧我沒有讀過他的書,自然也無法置喙。不過他寫的字倒是見過,而且印象很深,只寫了十個字:「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一看之下,令人莞爾。

  這是極富閱歷的人,才能有此體會,背後多少辛酸,都藏在這十個字中間。溫中堂年年探望他,相談甚歡,如果見到這十個字,不知會怎樣想。

  這世界有些事情,無法全說。看見一件事情,未必是真相;推測一個原因,未必是真因。有不得已而為之者,有為之而不得已者。一甲子風雲,經過文革槍林彈雨的人,歸燦爛於平淡,這就是十個字的真諦。

2009年6月18日 星期四

無端抹黑香港書法界

  龔如心遺產案開庭,原本和我們局外人沒有關係。今天午飯時,聽見新聞報導,大意是華懋慈善基金的筆跡專家ROBERT RADLEY作供,他表示,香港有很多人都是專業偽冒他人簽名,無論冒簽的力度和簽名手法,都很專業,特別是今次的案件,如果有人肯花錢,在黑市請人偽冒簽名,相信會有很多人願意做,又指很多寫中文書法的人士,在偽冒英文簽名方面都很了得。
  當時沒有留心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搭火車時候,車廂中又聽了一次,這次聽清楚了,而且讀了頻幕上的字:本港有很多優秀的書法家﹝《明報》即時新聞翻譯為「有天賦的書法家」﹞,掌握簽名方法及下筆力度,若有人出錢,是有可能代為偽冒簽名,情況有如黑市假護照一樣普遍。
  上網一查,有關新聞已經有八十五家報導,有些標題如商業電台直接寫「華懋筆跡專家指港有書法家收錢代冒簽」,影響無遠弗屆。
  
  本港書法界,就這樣無端端被這位英國筆跡鑑定專家抹了一臉黑。今後出門,如果人家知道我以書法為職業,難免被人指指點點,好像做過什麼壞事、偽造過英國護照一樣。香港書法界圈子並不大,這專家能不能舉證一位香港「優秀書法家」做過這樣的事情?我看純粹出於想像。若論「掌握簽名方法及下筆力度」,不就是他自己這樣的國際大專家嗎?為什麼不說筆跡鑑定專家「只要有人肯出高價」,可以弄出一個最接近真跡的簽名來,偏偏要找香港書法家晦氣。
  
  書法家用毛筆,毛筆是柔軟的書寫工具,中國書法講的筆力,不是物理學上可以測定的力。依照中國哲學思維,那是陰力,不是陽力。如果是物理學上的陽力,那麼大力士﹝廣東稱為大隻佬﹞就是優秀書法家了。西方使用硬筆,所以筆力概念和中國書法完全不同。中國書法簽名,古稱行押書,有板有眼,和英文簽名風馬牛不相及。RADLEY先生究竟對於中國書法懂多少,我持有極大疑問。
  
  由此也想到東西方思維方式的不同。我幫朋友鑒定字畫有年,一張名跡,市場售價往往在幾十萬到幾百萬之間,張即之冊頁達到過一千萬,米芾甚至到過三千多萬人民幣,鑒定者豈能說「可能是」、「大約差不多」這樣的話?中國書法鑒定,從來沒有什麼「四十四個相似」、「十五個不同」。客戶出那樣大的價錢,要的就是你一句話:是還是否。當然這結論須要提供論證,沒有把握就老實承認,不能含糊。

  我找來報紙刊登的華懋方面簽名對照本,閱讀這位專家的意見,原來他根據的只是「包括字體弧度、高度、長度及書寫節奏」,其他還有一個關鍵的因素,在照片中非常明顯,竟然沒有提及,這使我驚訝不已。
  夜深人靜,想想我一不是「有天賦的書法家」,二不認識興訟雙方,三英文不識幾個字,關我什麼事,不如睡覺。一宿黑甜,醒來再說。

2009年5月21日 星期四

悼念王壯弘先生


  今天發生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是小腿又強烈地痛,從去年開始,莫名其妙有這病,有醫生說是神經痛,有醫生說是坐的時間太久,肌肉缺氧。這種痛難以形容,非常深刻,開始時候抽一兩下,然後抽痛停了,痛感強度卻越來越大,往往人不能站立,倒在地上。好在每次只有幾分鐘,幾分鐘後停止了,站起來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我用電腦寫作,無法不長期間地坐著。雖然我也有停下來,散步,做運動,可惜沒有什麼用。

  好在我講課時候沒有發過,一次也沒有,這真是感謝上帝。如果在教室中倒下,肯定亂成一團。

  我靜靜地想,究竟我應該停止寫作還是加快寫作?似乎兩者都有道理。

  於是我做第二件事,和王壯弘太太通了電話,這是我一直掛在心上的。我想知道壯弘兄去世的原因,王太說,壯弘兄是因為寫書去世的,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消耗在這幾本書上了,每個字都要仔細查過,每個細節都要反覆考慮。書寫出來了,學生送來了樣書,他非常高興,就在那晚上駕鶴西遊了。

  壯弘兄是學者,當年我邀請他參加《中國書法大辭典》的寫作,他就是這樣認真。編輯部人都走了,他還在寫,還在翻他的那一堆筆記紙條。我們那一圈人,崔爾平、吳建賢、潘德熙.....,都是這樣的人。沉迷於自己的事業,幾十年天天不停地做,從無怨言。

  壯弘兄是幸福的,他有六本碑帖鑒定的書,兩本論太極拳的書。其中最早的三本,我是看到他寫的。我們常常在空寂鴉靜的編輯部交談,那場景至今在我眼前。他寫作速度不快,但從不寫空話。書中每一句,都凝聚了他的思考,他的經驗。他被視為碑帖鑑定的權威,是名副其實。就是移民香港之後,上海朵雲軒還請他回去,參與字畫市場的定價。

  我沒有看見他發過脾氣,他總是儒雅的,對人說話非常客氣。沈培方兄訪港,壯弘兄夫婦、許寶馴和我一起聚會。吃完飯,大家爭著要付錢,他夫人說:「不可以,老王會生氣的。」各位都是壯弘兄的熟友,知道他為人,所以也不和他爭。壯弘兄極講面子,這在朋友中都知道。唯一例外有一次,他寫的一篇文章,給某領導要求一起署名,他很痛苦地來找我想辦法。我聽了之後說,我去幫你講講,看看能不能挽回。他想了一想,說還是不要吧,會影響到你的。我記得他一面搖頭一面起身離開,好像失去親生孩子般的痛苦表情洋溢在他的臉上,頗使我動容。

  《歷代書法論文選》出版時,我決定書名不請當代書法家寫,採用集古字。當時選定了孫過庭《書譜》,我集了一條,壯弘兄看過後,換了字,並對我說:「毛點、破點的字反而好看,不宜太光。」三十年過去了,這本天天放在我案頭的書,只要看到書名,就會想起他的話。

  我那時年輕,說話有鋒芒,有些人拿了收藏來書法編輯部,我脫口而出:「假的。」等人家走了,壯弘兄對我說,不可以這樣講,這不合規矩,人家保存了幾代,你這樣講太傷人。我請教他,原來應該說「這字畫好好保存,還是不要賣吧。人家懂了你意思,就可以了。」他這話我一直記著,也體會到他的忠厚。

  我離開上海前,政府又搞了一次運動,清查什麼資產階級思想,壯弘兄因此被拘留審查,理由好像是為一個香港人鑒定字畫,而這個人聽了壯弘兄的意見之後,買走了這幅作品並且帶出境外。這是我廳辦公室的流言,領導上自始至終都沒有講清楚是什麼原因。壯弘兄上有老母,下有女兒,生活無著。他母親來找出版社領導,希望能夠領到壯弘兄的工資,可惜領導沒有同意。我看見一位老年婦女走出去,有同事告訴我這件事情,並且說壯弘兄的母親已經來過幾次了。那天恰巧我領到工資,我立即飛奔出去,在街上把自己工資一半給了他母親。

  後來中央有文件,取消了這個運動,壯弘兄也平安回到了編輯部。有一天上班,壯弘兄來到我前面,說:「是不是你?」我們就這樣對望著。他母親不認識我,是從編輯部的照片上找出我的。當時我單身,沒有家累,做點小事幫助人不算什麼,但壯弘兄一直記著這件事情。有一年我回上海,他贈我一張120底片,是根據《鍾繇薦祭姪稿墨跡》相片翻拍的,後來我在《書譜》雜誌上發表了。可惜我萍蹤四海,現在竟然找不到這底片了。

  大約一九八七年,壯弘兄第一次來香港,下榻中文大學迎賓館。晚上我去看他,大雨滂沱,從火車站出來,一路走一路問,原來要翻過山,走到他那裏,渾身都濕透了。他站在賓館門口等我,緊緊地和我握手,連聲說對不起,好像這雨是他下的。我詳細問了他今後的計劃,希望能幫助他,他卻說沒有問題。又說起到新加坡教拳術的經過,證明自己可以生活。他決心移民海外,萬里投荒,我深知其中的艱難,壯弘兄很堅定地說,你放心,我可以的。事後果然證明他如魚得水,像他這樣的人才,無論國內外,都是非常難得的。一九八九年他來港居住,除了教拳,講書法,其他時間就是寫作。極靜,不與外界交際應酬,所以我也很少去打擾他。

  我在網上搜尋有關壯弘兄的消息,大部份都是講他太極拳方面的造詣。我不懂太極,所以無法評論。不過武術和氣功兩個圈的理論,是他講給我聽的。在編輯部,大家都知道壯弘兄懂武術,有時候誰身體上哪裡不舒服了,他還幫同事做按摩。我讀他有關「四兩撥千斤」的考證,提出應該是「四兩拔千斤」,我深以為然。他認為太極拳的根本思想,就是不用力勝,而且不用力就要徹底不用力,四兩力也是用了力。這樣的認識,無疑高人一等。

  很多人不知道,壯弘兄早年是上海電影演員訓練班出身的,他的樣子,確實很有明星氣派。當時吳建賢爆出這消息,大家就追問他,壯弘兄笑著承認了。至於後來何以沒有去拍電影,壯弘兄沒有說。

  壯弘兄富收藏,我到他家去,看見牆上掛著非常精彩的任伯年鍾馗圖,但奇怪沒有簽名。壯弘兄說這是任伯年家留下的作品,因為不是賣的,所以當時沒有簽上名。走廊中掛著一幅上海周XX的扇面,這是他學生,臨米芾,也相當精采。壯弘兄凝視著這幅作品,嘆息說:「可惜此人現在亂寫,不讀書!」上海出版的朱熹手跡,也是壯弘兄收藏的。原請他帶到上海去拍照製版,壯弘兄不肯,請他們來港拍攝。有些原委現在還不能寫,將來當故事吧。

  壯弘兄葬於上海青浦福壽園,我老師的墓也在那裏,還有沈尹默等前輩。

  上面這張照片,是我做香港中國書法家協會網站時候,向他要的。他選來選去,選出這一張,可見是他喜歡的。我在電腦中作了加工,放在介紹他的網頁上。現在有些網站都拷貝這一張,有一家甚至還在照片上加上自己網站名字。那時候壯弘兄頭髮還沒有全白,近年已經如飛霜了。

  對於一個學者來說,最大的喜悅就是研究著作出版。四十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我回到書桌前,打開電腦,繼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