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13日 星期日

書法入門要多少時間

  最近有人來問,工作之餘想學書法,最擔心時間不夠,學書法究竟需要多少時間呢?

  我在城市大學專業進修學院任教的時候,設計這課程為兩年,分為四級,共計94堂課。每星期上一堂課,其中一小時半講理論,一小時臨池練習。
  一級課程筆法,22堂課,共55小時。
  二級課程筆勢,22堂課,也是55小時。
  三級課程筆意,30堂課,需要75小時。
  四級課程格式,20堂課,50小時。
  全部加起來,是94堂課,235小時。其中每級課程有兩堂是考試,所以實際講課是86堂,215小時。每年有一個月假期,其餘時間每星期上一堂課,頭尾需要兩年。

  學書法光靠課堂練習是不行的,回家還要一些臨池時間。我這個課程,要求學生每星期上課之後,回家至少練習四小時,對於上班人士,希望他們週末拿出半天時間臨池,這要求不算太過分吧。所以86堂課215小時,還要加上在家練習時間344小時,到基礎四級課程結束時,一個學生聽課和練習總時間是559小時。

  我教書法,是1978年在華東師大中文系開始的,當時的講課時間也是每星期一堂課,兩小時左右,然後學生回家練習。那是三四個班一起在大階梯教室上,城市大學每班20人左右,曾經試開過一個4人小班。從三十年的經驗來看,理論課人多人少關係不大,尤其現在有很多電子設備可利用,效果很好。但練習課是人少好,三五個人最理想,人太多照顧不過來。

  華東師大的書法課,我上低年級基礎課,翁闓運先生上高年級專題課。基礎課的特點是廣而淺,專題課則窄而深,我認為這是較好的課程設計。一個沒有學過書法的人,首先要解決基礎知識,對筆法、筆勢和筆意這三大要素有所認識,然後才可以深造某一書體。

  我也研究過學鋼琴、繪畫等藝術入門和深造所需要的時間,寫出來很長,這裡就不多說了。就書法而言,如果沒有五百小時的基礎,入門就有點困難了。

2009年11月29日 星期日

佳士得秋季拍賣中的珍品

  近來書畫市場令人注目,據說海外藏家等錢用,陸續出貨,難得一見的古代重要書畫作品出現在拍賣市場上,真是書畫愛好者的眼福。

  書法方面,十一月二十三日中國嘉德2009秋拍最後一天,上午舉行「宋元明清書法墨跡專場」。宋克《草書杜子美壯游詩卷》經過一百輪激烈叫價,以6832萬元成交。宋克就是補《急就章》缺字者,為明代章草大家,這次拍品是今草不是章草。我意宋克章草好過今草,若論明代今草,祝枝山遠在宋克之上。拍品跋文中言明英宗朱祁鎮初見宋書,推為「羲之後一人」,可謂囈語,豈能當真。
  第二件是宋元時期朱熹、張景修等七家《題徐常侍篆書之跡》,底價120萬,經過長時間拉鋸戰,最終以1.008億元成交。七家中有一人是元人,前幾年佳士得在香港拍賣《北宋名臣八帖》手卷,有機會邀曹寶麟、華人德、黃惇等兄一起同觀,此件全是北宋名臣,其中有曾鞏之弟曾布一札,王安石三弟王安禮一札,以及葉清臣等人。寶麟兄窮兩月之力,著有《香港新見北宋名臣八帖考》一文,收入《抱瓮集》中。拍賣價記不清楚了,也不過上千萬港幣吧,如果現在重拍,豈非升值十倍?足以令黃金、股票和房產都瞠乎其後。
  第三件是曾鞏《局事帖》,出現在北京保利「比利時尤倫斯夫婦藏重要中國書畫」秋拍場上,估價1200萬至1800萬元之間,結果以1.09億元天價成交。一封信賣到這價錢,令人吃驚。當然曾鞏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此件又是唯一的存世墨跡,從史料的角度看,說是國寶並不過份,且流傳有序,確為難得。可惜曾鞏的書法水平,是無法和蘇黃米蔡並論的。

  繪畫方面,這幾天保利拍賣明朝畫家吳彬《十八應真圖》,估價為2000萬至3000萬元, 以1.69億元人民幣成交,打破一個月前清代宮廷畫家徐揚《平定西域獻俘禮圖》1.34億元的中國繪畫拍賣價世界紀錄。《十八應真圖卷》著錄於《秘殿珠林續編》,是清宮吳彬十八件藏品中唯一有乾隆御題引首者,為「遊藝神通」四楷字。乾隆的題字,老實說只是因為他皇帝的身分,而不是藝術價值,但市場就是受落「御題」這兩字。

  今天開始,佳士得香港秋拍在會展中心預展,也有一件海外藏家的重要作品參拍,這就是元代任仁發的《五王醉歸圖》。這是銘心絕品,應該好好欣賞,其水平遠在吳彬《十八應真圖》之上。古代鞍馬人物好手不多,任仁發書法師李北海,擅畫人物,尤長畫馬。存世畫跡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二馬圖》、《張果見明皇圖》、上海博物館《飲飼圖》、《秋水鳧鷖圖》等。《五王醉歸圖》可為他的代表作,他自稱學唐代韓幹,神氣盡之。不但馬畫得好,人也好,醉態畢現,第二馬上人物醉眼,尤為傳神。誰說中國古代畫家不懂人體解剖,任氏筆筆到位,令人嘆服。「世人但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好手和俗手,相去不能以道里計。底價僅600萬,相信會大幅飆升。

  此外值得注意者是823號文徵明《離騷》冊頁。這是文氏八十七歲的行草作品,篇幅甚多。雖說文徵明還有更好的八十九歲《赤壁賦》等作品,但此件使轉成熟,相當養眼。每葉五行,每行十來字。觀看此冊時,宜注意開頭部分比較拘謹,至中段漸入佳境,帖後有吳昌碩的跋文,氣勢旺盛,難得難得。尚有老缶簽條,未裱,夾在冊頁最後。底價僅200萬。
  813號文徵明《曲水蘭亭圖》,就掛在不遠處,畫王羲之蘭亭雅集情景,用筆細膩。

  此外有825號黃君璧收藏的《宋元掇英》,851號鄭板橋的墨竹,雖非代表作,但保持水平,清氣襲人。鄧芬有一幅仕女,動感甚好,可留意。何百里先生兩件荷花小品,雅緻可人。

  回家想到,幾位仙遊的朋友,或藏有司馬光長卷,或藏有胡瓌眾馬圖,或元明清書函二百餘件,或丁雲鵬羅漢圖,當年我都曾過目或做過鑑定。今日人不在了,藏品不知道流落何處。現在市價大幅飆升,希望他們的家人能夠看到這些新聞,而加以珍藏,不要隨便處理了,是為至幸。

2009年11月2日 星期一

跋大燕贈左贊善大夫嚴希莊墓志

  大燕贈左贊善大夫嚴希莊墓志,朝議大夫守中書舍人房休撰,朝議郎守太子左贊善大夫劉秦書。

  希莊卒於聖武元年二月,即天寶十五載也。所謂大燕者,安祿山偽朝也;所謂聖武者,安祿山自立年號也。其兄嚴莊,為安史之亂重要人物,唐書載其劣跡甚多,志稱其為御史大夫、馮翊郡王,與史書同,可為互證。燕朝偽官,正史多不載,此志之價值,不在希莊而在其兄也。

  劉秦為明皇時翰林拓書人,亦工書,《金石錄》一千二百八十五條,天寶九載十一月李邕所撰《唐內常侍陳叔文碑》為其所行書,書跡難見,此志足以補書法史之不足也。竇臮《述書賦》下卷起自唐代高祖、太宗、武后等,而終於其兄蒙及劉秦之妹,言「馬家劉氏,臨效逼斥;安西《蘭亭》,貌奪真跡。如宓妃遺形於巧素,再見如在之古昔」,語多褒獎。竇蒙注曰「翰林書人劉秦妹,歸馬氏」。今墓志言劉秦為大燕「朝議郎守太子左贊善大夫」,是亦降歸偽朝,由此可推《述書賦》成書必在安史之亂前矣。

  又希莊之夫人為瑯邪王氏,可見安史集團成員,頗多望族,亦可注意者。

  洛陽趙君平先生留心收集新出墓志,得此重要拓本,故跋之。戊子春日黃簡於香江梅浦草堂。

2009年10月21日 星期三

持螯季節

  今天電視新聞說,大閘蟹銷量猛增三成,看來此江南一味,已為香港人受落,吃蟹人越來越多。但幾十年來,難得遇到會吃蟹的,許多人往往慕名而來,卻連殼帶肉亂嚼一氣,就算是吃過了。新聞播報人說,吃蟹最好的時間,是中秋到冬至這一段時間。中秋只有八月中,天氣還太熱,二十多度,蟹黃蟹膏尚未豐滿,必須重陽之後,北地寒風南下,天冷下來才好。俗語說「九雌十雄」,九月食雌,十月食雄,那是最好的時節。

  吃蟹是雅事,閑事,靜事,細事,和吃飯不同,非為肚飢。《晉書‧卷四十九‧畢卓傳》:「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可見晉時已有此風。然畢卓為酒狂,遠不如宋‧林逋《秋日湖西晚歸舟中書事詩》自然淡靜:「水痕秋落蟹螯肥,閑過黃公酒舍歸。」水痕秋落,觀察何等細緻,襯托起一個「閑」字,點明持螯飲酒,都是閑中功夫。忙人、俗人、鴉噪人、性急人,都無法吃蟹,或曰無法體會到吃蟹的真味。開官式宴會,紅白喜事,也沒有吃蟹的,吃起來太化工夫,耽誤正事。吃蟹者,首先就要得閑。這「閑人」不是「粗人」,不是向楊志尋事的閑人牛二,或者榮國府養著的焦大。一部《水滸傳》,魯智深、李逵諸好漢,點菜沒有要過大閘蟹;真正吃蟹的場面,吃蟹之閑人,要讀《紅樓夢》三十八回才有體會。

  「蟹螯肥」,指大蟹、肥蟹。會吃蟹者,不吃小蟹、嫩蟹、瘦蟹,至少要四兩以上,方始一試。小蟹太嫩,脫肉困難,費盡心機,吃不到什麼,亂嚼者割破口舌,意興索然。惟蟹肥則肉實,容易抽出。膏黃滿者,煮熟後可以頂起蟹蓋,從容揭開,膏香滿室,這才是吃蟹的頂級享受。正如善飲酒者不飲劣酒,劣酒一則寡味,二則多飲上頭,醉後頭痛欲裂,佳酒則無此弊病,三日口中猶有餘香。故飲三杯劣酒,不如飲一杯佳酒;吃三個小蟹,不如吃一個肥蟹;收藏十件普通作品,不如收藏一件精品,這道理不難懂。少而精,總好過多而雜。

  鑒定蟹好不好,除了常說的看大小、顏色之外,主要就是捏蟹腳,看肚臍。蟹腳必須硬實如鐵,方是好蟹,手感稍軟一點都不行,裡面的肉不實。肚臍要飽滿,還可以撩一下蟹眼,要瞪得起。把蟹仰面朝天翻過來,他能立刻撐起翻轉身,這蟹就有活力,吃起來有鮮甜味。蟹絕對不能買死的,剛死、瀕死都不行,沒有氣力,食之無益。據科學家說,蟹一死蛋白質就分解,有毒。上海話所謂「死蟹一隻」,意思就是「沒得救」。我小時候,賣蟹的店鋪發現死蟹都是立即丟掉,以免人看見影響生意。香港賣蟹,全用繩子綁著,有些還放在玻璃櫃中,不能自由選擇。其實蟹只要不見光,就不會動。所以上海賣蟹是放在桶裡,上面蓋著濕的麻袋。顧客要挑蟹,掀開麻袋,蟹就爭先恐後爬起來,場面生動,也容易選擇。

  蟹肉是有規則生長的,吃蟹的時候,就要依順他的規則,這樣可以很容易吃乾淨。熟蟹上桌,先是拿掉不能吃的:棄腸、去胃、除簑衣。腸在腹這一邊,胃在殼那一邊,視腸胃顏色,可知道這蟹養了多久,食物如何。久久未曾進食的蟹,腸胃都瘪了,自然影響到肉質。舊時先大人吃蟹,腸胃旁的膏黃,都要小心取下來。蟹殼中的膏黃吃完之後,可以置放其他部分的蟹殼,不至於弄到一桌都是垃圾。

  膏黃易取食,蟹肉則難之。蟹肉分三種:腳、螯和身。蟹腳近於圓筒型,肉可抽取,只要斷開一頭關節筋節,很容易完整地抽取出來。螯鉗兩分,一半可以活動,能抽取的只是活動的一半,另一半要推出來。螯鉗下面是三角柱狀,且多刺,向裡的這一面比較軟,揭開這一面就可以吃到全部肉了。蟹身之肉和腳相對,一腳對一廂,肉橫長,中有隔膜。先吃中間一廂,將膜放倒,隔壁一廂就容易吃了。從順序上說,應該先吃蟹身,再吃蟹腳,再吃蟹螯。這樣,手可以持住蟹腳。有些人吃蟹要用工具,所謂蟹八件,好像水電工一般,老手無須用這大堆東西,只要利用蟹腳的爪,最多加一根筷子就足矣。

  善吃蟹者,端上來是一個蟹,吃完後歸併蟹殼,依然是一個蟹,居盤之中,乾淨而優雅。要點是隨吃而隨手將吃剩之物依次放回殼中,不失次序。故吃蟹的過程,也是培養細緻、整潔、思考的過程。我這點本領,傳之於家大人,江浙老一輩善此法者甚多,遙想當年持螯賞菊,吟詩作畫,頗有隔世之感。二十七年前我來港,一長輩請我松竹樓吃蟹,吃完蟹後呼侍者上菜,侍者猶以為此盤蟹尚未食也。長輩是演藝界名人,大驚之,謂將聯繫電視台請我表演,我以為飲食非表演項目,且時間太長,故謝之。多年來僅有兩次傳徒三人,可惜選蟹不佳,未能盡意。後學生來信說又傳數人,則此區區小技,不至淹沒矣。

  世界上的東西,都有其規律。庖丁言解牛:「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窾,因其固然。」吃蟹不也是這樣的嗎?古語曰:「觀人於微,心細如塵」,從吃蟹中可以悟出格物致知之道理。

  ﹝附記:我已經多年不吃蟹,請參看http://www.babygogo.tw/viewthread.php?tid=9399,此文只是回憶以往的事情。﹞

2009年10月4日 星期日

介紹展覽品

  有些同學提出,希望我領隊,帶他們去看一些展覽。這件事情以前做過,後來發現不容易:集合一大幫人,有遲到的,有早退的,有人要星期三,有人要周末,團體參觀要事先申請,要填表要有連繫人,進場有人看得快,有人看得慢,我一講就佔時間,幾圈人圍住,其他觀眾就要在外層等,結果弄到管理員來干涉。我想還是大家自己選時間去,我介紹一下應該注意的重點。

  香港藝術館正在展出遼寧博物館十五件明清作品,題目是「繁華都市」,顧名思義,這是以城市為題材。城市中建築物較多,山林較少。中國畫筆墨,恰恰是適合畫山林的,建築物是人工線條,以前用界尺來畫,所以稱之為界畫。界畫起源很早,也有好作品,但用尺畫線類近機械製圖,線條的表現力就差了,故以前文人看不起界畫。這次展覽的,也是界畫為多,而且奉旨而作,那就更加謹慎小心了。可觀者是後面的題跋,有些很精彩,王澍一跋尤其出色,純粹二王。我看了很久,可惜不准拍照,只好記在心中。唐伯虎一手卷較好,但非他生平的精品。

  會展中心正在展出蘇富比的拍賣品,其中有兩組四屏:一是趙之謙的扇面,每屏三挖,共十二扇。一是吳昌碩的冊頁,拆開十二頁分在四屏上。兩組皆佳,相比之下,吳昌碩高出一籌。這是難得一見的精品,用筆、用色、題跋皆好,底價二百萬起,我想會更高一點。

  入門處有黃賓虹山水一件,不是賓翁層層渲染的風格,可能是當場寫贈者,用筆自由活潑,所謂偶然得之者,神韻特佳。附有林散之跋,也好。林跋指出,賓翁晚年以篆籀用筆寫山水,切中關樞。旁邊是張大千的山水,對比之下,高下立判。

  吳昌碩還有一匾:梅花屋,雖不是代表作,卻有風神。楊沂孫一聯,篆書,收筆與吳昌碩一樣,可惜扁平。張大千的老師曾熙,有一聯寫散氏盤,尺寸大而氣弱,壓不住。不過題跋說出毛公鼎、散氏盤等三件金文的特點,頗中肯。王福庵寫石鼓文四屏條,字數頗多,規矩恭正,是他一貫的風格。臨石鼓文,當然吳昌碩獨佔鰲頭,王太老實,金石味不能相比。不過這件價格甚低,買來當作石鼓文參考都好。習篆的同學可以注意。

2009年9月6日 星期日

《歷代書法論文選》三十周年感言

  看一下上海書畫出版社的《歷代書法論文選》版權頁,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日期是一九七九年十月,至今已經三十年了。   印這個日期是有用意的,當時國慶三十周年,社領導佈置向國慶獻禮,國畫組、書法組、好像還有木版水印組,都有點項目。書法這一頭,一本是《歷代書法論文選》,一本是《現代書法論文選》,還有什麼書不記得了。   《歷代書法論文選》由我負責,因為我一向喜歡古籍,而其時正在編《書法理論叢書》。《書法理論叢書》是單篇書論加註,如《書譜譯注》、《廣藝舟雙楫注》,但有很多重要的書論,篇幅很短,無法單獨成書,於是就有編輯一本篇幅較大、集中歷代重要書論的想法,這就是《歷代書法論文選》的由來。在開始編輯的時候,並沒有提到國慶獻禮這件事情。   要說明的是,現在有些地方將《歷代書法論文選》寫成我的著作,這是不對的,這是一本集體著作,我只是此項目的負責人。原書註明「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選編校點,責任編輯黃簡」,這才符合歷史的真實情況。後來崔爾平先生出版了《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明清書法論文選》,那是他個人的著作,和《歷代書法論文選》情況不同。   上海文科力量,以復旦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和上海師範學院最強。文革後華東師大成立了古籍整理研究室,中文系很多教授專家都在裡面,包括系主任徐震堮先生、副主任葉百豐先生、古籍版本專家周子美先生等等老前輩,陣容強大。整理古籍,書目是「上頭」交下來的,如《貞觀政要》,葉老師對我說過這是上級派的任務。是時百廢俱興,當軸者頗思治平,欲有所借鑑。我和華師大關係很深,家中三人均畢業於師大附中,和師大很多老師非常熟悉,文革後我又在中文系兼職講書法課。我工作的上海書畫出版社,編輯室吳添汗主任也是華師大出身,後來還請來中文系常務副主任顧逸先生給編輯部講授古文,每週一次,連外社也有人來聽。所以我找華師大古籍整理研究室合作校點《歷代書法論文選》,一拍即合。華師大參加校點有徐震堮、程俊英、段颺、葉百豐、朱菊如、王義耀、周子美、胡邦彥、林艾園、李德清、鄭明、李似珍、袁樺、陳曉芬十四人,可謂傾力以赴。書畫社方面,有總編輯黎魯、編輯室主任吳添汗和我。   徐震堮先生是詩詞專家,立雪吳梅之門,通六國文字,早年詩作即受著名學者柳詒徵先生﹝柳曾符教授祖父﹞激賞。當時為中文系主任,又任古籍所所長。我最受益於他的《世說新語校箋》,校點《歷代書法論文選》時,已經聽說他在寫這本書,出版後立即買了一本。書後的魏晉人用語表,給我後來注釋王羲之尺牘以極大的方便,功德無量。   葉百豐老師家和我家淵源很深。他是桐城後人,書法一如其人,清雅高妙,其研究心得《書說》,在《書法研究》上發表過,事後他把手稿送給了我。這是用毛筆寫在十行箋上的,柿青封面,線裝,成為我的珍藏。有一次我在母親姑丈的藏書中得到一部《天咫偶聞》,作者震鈞原來是他的姨丈。這部書使我了解到很多晚清的掌故,尤其是琉璃廠舊書的情況 。怪不得台灣高陽《憶唐魯孫先生》推崇此書說:「專讀燕京的遺聞軼事、風土人情者則必以震鈞的《天咫偶聞》為之冠。」葉老師喜歡上海康泰出品的蘑菇疏打餅乾,乳白鬆脆,有時我去他家,他就拿出來,兩人一邊吃一邊聊。有一次我去呂翼仁老師﹝呂思勉先生之女﹞家,看見門關著,上面有一紙條,還掛著一支鉛筆:「請勿打擾,來者可留下名字。」我簽了名就走了。葉老師告訴我,我走後他到了,大家哈哈大笑,因為從來沒有人簽過名,那是防閑人不防熟人的。葉老師說:「你呀,書呆子,太老實。」這些數十年前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曾為南社成員的周子美先生是學術界公認的版本目錄權威,一九二四年出任南潯劉氏嘉業堂藏書樓編目部主任,和施韻秋一起,將六十萬卷藏書編成《嘉業堂藏書目錄》,成為民國以來最重要的目錄學著作。現中國國家圖書館、臺灣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圖書館等各大機構,都藏有這一抄本。《歷代書法論文選》能得到周先生做版本目錄指導,可謂萬幸。   胡邦彥先生是教育出版社的編輯,出身於無錫國專,晚王蘧常先生十二年,曾為華東師大古籍室研究生講文字學。他是中途加入的,比其他人晚一點,但出了很多好主意。我到今天還記得,袁昂《古今書評》中有一句話,原標點為「庾肩吾書如新亭傖父,一往見似揚州人共語,便音態出」,胡先生指出應該是「一往見似揚州人,共語便音態出」,令人擊節。還有一件小事也給我印象極深,我去胡先生家中組稿,談起國學衰落,胡先生突然提高聲音說:「根本已經死了!死了!」臉上流露出深切痛苦的表情。他在詩詞上很有造詣,有《胡邦彥文存》一書。他家離王蘧常先生很近,兩人先後同學,關係很深。我讀他回憶王蘧常先生的文章,確實把王先生的音容笑貌,描寫得栩栩如生。   也許是年齡關係,這批學者有兩位中青年教師和我最熟,一位是鄭明,一位是王義耀。兩人非常勤奮,國學根柢好,筆耕甚勤。《歷代書法論文選》文章題解都出於王義耀兄之手。義耀兄待人誠懇和氣,行事仔細,寫字永遠都是端端正正的。我一直知道他經濟情況不大好,面色青黃,當時的教師收入只不過四五十元,貧困者比比皆是。殊不料義耀兄患了癌症,不久就撒手人寰,實在令人痛惜。鄭明兄青年才俊,思路靈活,認真勤奮,後來我編《中國書法大辭典》時,和我合作《中國書法史事年表》,依仗極多。初稿是我寫的,交給他補充,煥然一新,所以出版時,我把他的名字放在我前面。他前後參與編撰《歷代書法論文選》、《中國書法大辭典》和《中華書法篆刻大辭典》三大工程,現在是明清尺牘專家,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輯《歷代書法論文選》這樣一本大書,主要是選編和校點兩件事情。篇目是我選的,這篇目草稿我一直保留著。我研究了歷代書法叢書,如《法書要錄》、《書苑菁華》、《墨池編》、《古今圖書集成‧字學典》等等,選出最重要的,把篇目交給葉老師修改,又請周子美先生審閱。我記得葉先生刪去了《說文解字序》,認為這是文字學,並非書論。對於碑帖鑒定的文章,他也認為將來另編為好,我覺得很對。最後選入六十九家九十五篇,歷史上最重要的書法論文,可以說都曩括在其中了。   校點由古籍室負責。那時還沒有影印機,我去古籍書店買來《佩文齋書畫譜》、《美術叢書》等,把入選篇目拆下來當作工作本,分發給各位老師。好在當年買這些書還便宜,現在已是天價,不可同日而語了。其它對照本就從華東師大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等處借。華師大圖書館規模宏大,所要的圖書基本上一索即得,找不到就去上海圖書館借。沒有這樣一個基本條件,老實說是做不成這件事情的。我在香港寫作,最頭痛就是借不到書,前幾天需要一本明人著作,幾個大學都沒有,恰巧一位朋友在日本來信,順便講起這件事情,想不到在日本一個社區的圖書館中很容易就借到了,使我不勝感概。   中國的經書,如四書五經,歷代學者幾乎把每個字都考證過了,古籍版本不同往往只有幾個字差異。書法論文則不然,版本非常雜亂,同一篇文章會出現大段相異,究竟原文面貌怎樣,不容易判定。我在出版說明中寫道:「書學專著近幾十年來鮮有重版,歷代善本更屬鳳毛麟角,故收集版本甚為困難。校點時,我們曾盡可能地搜集了各種版本,仍感依據不足。常有一篇文字諸本出入甚多的情況,各有千秋,難以取決,至于一、二字的差別,更是舉不勝舉。因此,這次校點原則是:舛錯者據它本改之,兩可者擇善從之,兩皆善者據多本改之,唯無本可據者存之,不妄改。這樣,書中個別地方留有文義不通、不可句讀和明顯脫漏處,皆因無本可據,以俟將來。」這是在當時力所能及的範圍中,以謹慎的態度爭取最佳結果的做法。   也正因為這樣,所以校勘記錄繁多,堪可驚人。到排印之前,發現如果出校勘記錄,此書篇幅將厚達一倍以上,定價當然也倍升。當時一般人的工資,不過三四十元,如果定價六七元,普通人是買不起的。斟酌幾次,接受葉老師的建議,決定不印校勘記錄了。這些校勘記錄,或寫在工作本的邊上,或黏一張小紙條上,看起來很瑣碎費事,卻是重要的文獻。我離開上海書畫出版社時,將這些小山似的工作本,打成幾大包留在社中,以備再版時用。聽聞編輯部已經多次搬遷,人事兩非,不知道還在天壤之間否。   華東師大古籍室點校的工作程序是,一人負責一篇,有工作人員準備好對校本,完成後換一篇。而點校好的初稿,交給其他老師覆看,葉老師是主要的審稿者之一,因為他懂書法。師大完成後由我取回,進入書畫出版社審稿程序。我是責任編輯,當然是第一關,然後是編輯室主任吳添汗,最後是總編黎魯。大陸發稿規定三審制,這三個人是發稿簽字人,理所當然也是審稿人。後來黎魯通知我說,實在沒有時間看了,請我和吳添汗把關,於是只剩兩個人。但添汗除了這本書,還要看全編輯室所有的其他發稿,工作量之大,可以想見。他做事情又細緻,一絲不苟,所以我盡量多看一些。因為列入了獻禮書,進度緊張,有一段時間添汗建議我不要上班,在家審稿。除了看校勘記錄,還要統一各人的標點用法等等。每天一早醒來,就開始工作,直到晚上睡覺,工作十幾小時。日復一日,足不出戶,言不出口。桌上堆滿了工具書、原稿、校樣,好在我家地方夠大,父母也從不打擾我。這一段經歷,磨練了我這三十剛出頭的年輕人,不但把歷代書法論文選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而且真正練出了坐功,為後來編輯《中國書法大辭典》打下了基礎。錢穆先生說研究學術要耐得寂寞,直到今天,我只要一進書房,依然保持那樣的習慣,不說話,不聽電話,心不旁鶩,很快就進入狀態。朋友說我像塊石頭,動也不動,也許是吧,但我肯定不是沒有感情的石頭人。   校樣出來之後,葉老師建議書後編人名索引和術語索引,以利使用。人名索引是古籍室幾位青年人編輯的,進度很快;術語就相當困難。哪些辭語才算書法術語,頗費斟酌。因為排印時間到了,不能再等,結果只印了人名索引。書出版後,我去葉老師家,他還提起索引的事情,希望我將來可以繼續編好術語索引。這句話引發我編輯《中國書法大辭典》的想法,不過這是後話了。   《歷代書法論文選》初版一上市,很快售罄,自後不斷重印。初版分精裝和平裝本兩種,精裝一厚冊,一九七九年定價僅人民幣四元二,平裝上下兩冊,三元,現在已經升到七十八元了。當時很多人買不到這書,我記得國家出版局局長王匡,上海市長汪道涵,都託人來問,我都給他們寄去了。書法界的朋友幾乎人手一冊,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書協主席的朱關田兄,來上海問我有沒有多的校樣,他想剪開做資料。當年雖然三元一本,買多兩本也是很吃力的事情。三十年來,《歷代書法論文選》成為學習書法者的案頭必備之書。影響之大,是我當年始料不及的。江蘇省書法協會副主席孫曉雲送我一冊她寫的《書法有法》,裡面提到,她當年就是買到一本《歷代書法論文選》,開始學書法的。   《歷代書法論文選》我用了三十年,萍蹤四海,這部書一直在我身邊,其中很多篇我都可以背出來。我至今還有幾冊第一版的,讀爛了兩部,還有兩部當作收藏。檢討這本書的缺點,一是用了簡體字。當時排印還是用鉛字,繁體字車間任務太重,等不及,為了向國慶三十週年獻禮,只好用簡體字排印,繁簡一轉換,增加了不少錯誤。台灣傅申先生曾來信指出用簡體字的缺點。如果多給我六個月,可以細緻得多。學術的東西,不宜和政治連在一起,古人說「校書如秋風中掃落葉,邊掃邊生」,要用慢功夫煉。第二是經驗不足,參加點校的書法理論專家不夠,不少地方還可以推敲。這些年來,我在報刊上看到一些對《歷代書法論文選》的評論,其中有一部分意見很正確。如果現在重新做一次,肯定大有進步。   過了七年,即一九八六年,我已經移居香港,編輯室主任吳添汗來信,要我考慮重新校點。我正好辭去《書譜》編輯一職,於是化了半年,在家重新校了一遍寄去,改動甚多。後來得知,吳先生已經退休,此事大約無人管了。最近幾年多次詢及書畫出版社訪港的同事,都說稿子找不到了,第二版的事情遂寢。現在市場上所見到的,還是第一版的紙型。   這部書對於中國書法理論研究實在重要,第三次重新校點是必然的。我在2002年起邊讀邊記,尋找大量資料核對補充,希望有更好的版本。書中提到的碑帖,應該有清晰的插圖。鑒於現在讀者古文水平不高,應該考慮加以註釋。我在這三十年讀此書的過程中,也有一些心得,如中國古代書論,哪幾篇是最重要的,非讀不可;哪幾篇應該先讀,隨之讀哪幾篇。哪一些是可瀏覽者,哪幾篇觀點有問題。沈尹默先生《歷代名家學書經驗談輯要釋義》引導式的解釋,可能是比較好的方法。如果讀者不知門徑,亂撞一氣,恐怕會浪費很多時間。   此外,應該仔細研究中田勇次郎二十卷《中國書論大系》,日本學者從另一角度看中國,往往有相當的參考價值。這兩天網上看到前《中國書法》雜誌主編劉正成《快雪時晴憶嵐山》一文,寫他拜訪中田先生的經過,結論是:「中國自改革開放二十多年來,文化建設成就可謂日新月異,然而,究竟未成熟,沒有形成大氣候。論學問,沒有學派;論藝術,沒有流派。有一些爭鬥,也像街頭上小癟三打架,小利益之爭而已。比起東洋日本,我們尚有相當的差距。」這是很值得注意的。要以宏大眼光和踏實作風去做傳統的繼承工作,對於我們民族和國家,實在是太重要了。   令人慶幸的是,三十年前有這樣的歷史機會,由華東師大一批學問深厚的學者參加,組織起團隊,終於出版了《歷代書法論文選》這樣重要的書籍,成為中國書論研究的一個基礎。明清書論大多是重述前人的觀點,甚至直接抄寫前人著作,學術價值不大,但作為理論研究資料,還是需要收集整理。我辭職後,繼任崔爾平先生編輯了《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明清書法論文選》,連同《現代書法論文選》一書,形成了從古到今一個完整的系列。還值得一提的是,蘇州大學教授華人德兄,將歷代筆記中有關書法者摘錄出來,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歷代筆記書論彙編》,其中和《歷代書法論文選》重覆者不選,數量還達一百三十種,用力之勤,令我深深敬佩。我們這一代人,現在均已六七十歲了。四五十歲的中壯年,文革時剛剛出生,我深希望有肯坐冷板凳、啃冷僻書、下死功夫者,使中國書論研究和資料整理,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在三十年之後的今天,寫此文向所有參加、支持這部書的人,包括封面設計周萍小姐,簽條集字王壯弘先生等等,表示我深深的感謝和無限的懷念。

2009年8月24日 星期一

書寫,書法,書藝和書道

  我在2001年六月寫過一篇文章,把寫字這件事情分為三個層次:書寫、書法和書道。最近我在想,是否應該改為四個層次:即書寫、書法、書藝和書道。

  以前我是這樣解釋三個概念的:

  書寫是第一層次。有文字就有書寫,書寫和文字同時產生,其目的為著記錄語言。許慎《說文解字‧敘》曰:「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於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這是「書」的本義。
  書寫經過相當的年月,積累起一套技法,於是產生了書法。書法是漢字書寫的第二層次,它是一種視覺藝術,是表現人的內心世界,表現精神美、氣質美。在中國傳統概念中,書法通常是指以毛筆、墨、吸水的宣紙等為工具的一種書寫藝術。
  在書法高度發展之後,提高作者的人格氣質成為重要問題,它對人的精神世界有重大影響,於是上升為書道。「道」是人生的根本真理,通過書法來悟道,尋求人格的鍛鍊和提昇。它是一種靜功,一種哲學,是漢字書寫的最高層次。正如日本其他的「道」一樣,插花稱之為「花道」;飲茶稱之為「茶道」,其他如劍道、棋道、柔道等等,其要不在輸贏,在於人品之磨礪。
  所以,書寫的歷史最長,書法次之,書道最為後起。寫書法史者,應該注意這一特點。
  世之書寫者眾矣,未必知法;善書者雖多,未必悟道。

  但經過多年的教學中,我最近想法有點改變,就是有法未必是藝術,所以有必要把書法和書藝分開來講。

  書法之要點,在於人手和毛筆之配合。一九五七年,沈尹默先生在《學術月刊》上發表《書法論》一文,是年七十五歲。他以畢生臨池之經驗,清楚地指出:
  筆法是寫字點畫用筆的方法,是人們在長期的寫字中發現的。由於人的手腕生理能夠合理的動作和所用工具能夠相適應的發揮作用,兩種條件相結合,才自然地形成,而在字體上生動地表現出來。
  沈先生這一論述有重大意義。所謂筆法的來源,就是「人的手腕生理能夠合理的動作和所用工具能夠相適應的發揮作用」,他明確說出「兩種條件相結合」。簡言之,筆法就是毛筆本身的性能,和人手的生理相配合所產生的。只要按照二者的特點加以配合,筆法也就在其中了。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五日滄浪書社在江蘇常熟召開「中國書法史國際學術研討會」,我發表《〈傳授筆法人名〉考》一文,再次呼籲重視沈尹默先生的這一論述。我在論文開首說:
  書法無非是表現人之心懷;心有所動,筆有所應。欲要表現出心之細微,當然要有一套精妙的技法,故習書者無不重視筆法。筆法就是使用毛筆的科學方法,它是由兩個方面決定的:一是毛筆本身的構造,二是人手的生理結構。筆法研究怎樣以人手的各個部份配合著去操縱這枝毛筆,從而把毛筆的性能最大地發揮出來。歷代書家對毛筆和人手作深入的研究之後,總結出一套科學方法,這就是筆法。
  工具的選擇和手勢的變換對筆墨效果有關鍵的作用。筆法是人手使用毛筆的方法,所以要學筆法,首先要對毛筆有認識,選擇一枝應手適用的毛筆,同時技法手勢要正確,才可細緻地發揮毛筆的特性。什麼樣的毛筆,就有什麼樣的效果;手勢的不同,也會有不同的結果。要掌握中國書畫的筆墨技巧,就必須對毛筆特性和人手生理有深入的認識。

  但問題在於,掌握了筆法之後,是否就自然而然登入藝術之殿堂了呢?標準寬一點,可以說是。但實際上,有些學生掌握了用腕之後,卻寫不出藝術作品。這情況歷來就有,古人把有法無韻、有功無性的作品,稱之為「手技」,也就是僅僅表現了技巧,卻不美,欣賞價值不大。
  明‧王驥德《曲律‧雜論》說:「大匠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也。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這話本之於孟子《孟子‧盡心》:「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所謂「規矩」,就是技法;梓匠輪輿,各行師傅,都可以誨人以規矩,傳授手技,卻不能令徒弟達到「巧匠」的程度。可見孟子時代起,已經把「規矩」和「巧」分開了。有「規矩」即掌握了技法,達到「巧」就是藝術。
  這就是我最近在想的問題。書法從字面上講,是一種技法,一種規矩;如果達到了「巧」,就是書藝。這樣就是書寫、書法、書藝和書道四個層次,不是三個:

  普通寫字─掌握技術─達至藝術─修身養性

  俗話說:熟能生巧。技法熟練了,就可以達到巧的程度。某次我看一個師傅拉麵,猶如飛舞白練,動作優雅,滿堂喝采,人人說達到了藝術的程度,可見藝術是技法達到高級程度才產生的。
  中國還有一句話,叫「心靈手巧」,「巧」和「心」很有關係。這大概就是王驥德說「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的原因。天者,天性,天性各有不同。不過他歸之於天,好像無能為力,未免太悲觀了點。佛家講頓悟,某天某事某一點上,突然悟道,是可能的。書藝的心法,只有一個字,就是蔡邕所說的「散」。太「緊」,太執著,太重眼下之事,慾望太多,心機太亂,太緊張,壓力太大,結果必不能巧。王羲之妙跡,都是誓墓後十年產生的,其理可知。
  俗話說「師父領入門,修行在自身」,入門是學技法,修行是練心法,師傅不能替代,講到這一層,就是書道了。